传说案发宿舍的灯深夜常自动亮起,
墙上浮现碎尸过程的模糊鬼影,
学生们纷纷传言是冤魂不散;
新来的青年教师不信邪住进去,
半夜在灯光中惊见自己的身影正被肢解,
而窗外站满密密麻麻的无声笑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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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0年的秋天,桂北山区的风已经带上了剐骨的凉意,吹过广西这所师范学院依山而建的校园时,总卷起一阵阵腐叶和泥土的腥气。校园偏僻,几座灰扑扑的水泥楼掩在过分葱郁的亚热带林木里,湿气长年累月地浸着墙根,漫出一圈圈墨绿色的苔痕。
关于三号楼302宿舍的传闻,就是在这股湿冷空气里,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一间教室、每一个食堂窗口前的队列里的。两年前,那里出过事。一个叫杨小兰的大二女生,被她的男友——同校生物系一个平时闷声不响的男生——杀害并肢解,部分尸块至今没找全。细节被校方压了又压,却还是在学生们交头接耳的恐惧与兴奋里,繁衍出无数血淋淋的版本。压是压不住的,那间宿舍自此就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,夜里走廊的灯照到那扇门,都似乎比别处更黯淡几分。
真正的恐怖,是命案发生大概一年后开始的。先是巡夜的保安在凌晨时分,看见302黑着的窗户陡然亮起了昏黄的灯,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里面晃动。他壮着胆子上楼查看,门锁纹丝未动,灯却熄了,屋里死寂,只有一股若有似无的、类似福尔马林混着铁锈的气味。没过几天,有晚归的女生隔着中庭,惊恐地指证那亮起的窗户内壁上,有扭曲的影子在动,像人,又像在挥砍着什么。流言迅速发酵,变得有鼻子有眼——夜深人静时,302的灯会自己亮起,墙壁上会重演当初那场血腥的碎尸,模糊的鬼影无声地挣扎、被分解。是杨小兰冤魂不散,一遍遍回到这间屋子里,诉说着她的痛苦和不甘。
宿舍很快彻底空了出来,连同两旁的301和304都受了牵连,学生们宁可挤去别的楼层,也没人敢再靠近那条走廊的尽头。校方头疼不已,封了门,贴过符,甚至请人来做过于事无补的法事,那传闻却像藤蔓一样,在校园的潮湿空气里愈扎愈深。
陈启平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。他是师大新分来的哲学系助教,年轻,脸上还带着点没被生活磨砺干净的锐气,肚子里装满了唯物主义和康德黑格尔,对一切“怪力乱神”报以轻飘飘的、知识分子式的嘲笑。系里分配宿舍时,管后勤的老王面露难色,吞吞吐吐。陈启平听了几句关于302的“光辉历史”,嘴角一撇,直接拍了板:“就那间了,空着也是空着。我就不信,几团影子还能吃了人?”
他的行李简单,几箱书,一床被褥。下午,他拿着钥匙走上三楼。走廊又长又暗,尽头那扇窗户外面的榕树枝张牙舞爪。302的门漆剥落得厉害,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底色。锁孔有些锈涩,拧动时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脆响,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传出老远。
门开了。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,还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、冰冷的怪异气味,让他鼻腔黏膜微微收缩。房间不大,四张铁架床靠墙立着,上层空荡荡落满灰,下层只剩光秃秃的木板。墙壁灰黄,有大块水渍晕开的痕迹,靠近地面的地方墙皮已经起泡剥落。窗户关着,玻璃蒙尘,透进来的天光也是昏暗的。地上散落着几张废纸,墙角结着蛛网。
他放下行李,动手打扫。掸灰尘,擦玻璃,动作间惊起几只躲在暗处的潮虫,慌慌张张地四散奔逃。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在偶尔透入的光柱里上下翻飞。他干得专心,直到夕阳西下,给房间镀上一层毫无暖意的橙红色,才直起发酸的腰。
一切正常,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间闲置宿舍。他心下那点因流言而起的、不愿承认的紧绷,稍稍放松了些。
夜里,山风大了起来,吹得窗户哐哐作响,树枝的影子投在窗帘上,摇动如鬼魅。陈启平就着昏黄的台灯光看书,看了没几页,眼皮就开始发沉。白天的劳累袭了上来,他打了个哈欠,洗漱完,关掉台灯,躺上了那张只铺了层薄褥子的硬板床。
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。山风的呼啸、树枝刮擦玻璃的尖响、不知名虫子的唧唧声,甚至自己心跳的声音,都被放大了无数倍。他闭上眼,努力摒除杂念,默数着绵羊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,沉入睡眠边缘的那一刻——
“啪。”
一声极轻微、却又清晰无比的开关弹响。
他猛地睁开眼。
天花板正中,那盏他检查过已经坏掉、灯口歪斜甚至没有灯泡的吊灯,此刻正散发出一种昏黄粘稠的光。
不是明亮的白炽灯,更像是老旧的钨丝灯泡,电压不稳似地微微闪烁,光线范围之外,浓重的黑暗如液体般包裹着这小小一团光晕。
他的心脏骤然缩紧,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。睡意一扫而空,只剩下冰冷的清醒。他僵在床上,一动不动,眼球艰难地向上转动,死死盯着那盏绝不该亮起的灯。
光线闪烁了几下,稳定下来。那昏黄的光投洒在对面那面粉刷剥落最严重的墙壁上。
起先什么都没有。只有凹凸不平的墙体和污渍。
然后,像显影液里的相纸逐渐浮现影像,一个模糊的、扭曲的影子出现在了墙上。
像个人形。在挣扎。动作剧烈却无声。
紧接着,另一个更浓重的黑影逼近,手里似乎拿着什么长而扭曲的东西,举起,落下,再举起,再落下……动作机械而精准。
墙壁上,那挣扎的人影被分解开来。无声无息。只有那昏黄的灯光稳定地、残酷地照耀着这一切。空气里那股福尔马林混合铁锈的冰冷气味,不知何时变得浓郁起来,直钻他的鼻腔,冻结他的肺叶。
陈启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般的恐惧,四肢百骸像是被灌满了铅,动弹不得。他想闭上眼,眼皮却不受控制地痉挛着,被迫看着那场无声的、恐怖的重演。他的理性、他的唯物主义,在这超自然的、直抵原始恐惧的景象面前,碎得干干净净。
就在这时,墙上那被分解的、支离破碎的影子的轮廓,忽然开始变化。
扭曲,拉伸,然后……一点点地,变得熟悉。
那挣扎的形态,那头颅扬起的角度,那件依稀可辨的格子衬衫……
那是他的影子!
被肢解的是他!
巨大的惊骇如冰锥刺穿他的天灵盖。他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轻响,却喊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他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,视线死死胶着在墙上——那属于他的、正在被残忍分解的身影上。
冰冷的恐惧攫紧了他每一根神经。
几乎是出于一种濒死的本能,他的脖子发出“咔咔”的轻响,极其缓慢地、一寸一寸地扭转,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。
窗帘没有完全拉拢,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。
窗外。
密密麻麻、无声无息地,站满了人。
一张张脸贴在肮脏的玻璃上,挤压得变形。有男有女,穿着不同季节的衣裳,有的甚至就穿着师院那身再熟悉不过的校服。他们的脸是青白色的,像蒙着一层灰翳,没有任何表情。
只有嘴角。
每一张脸的嘴角,都以一个完全相同的、极其夸张的弧度,向上咧开,露出全部牙齿,形成一个标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——
笑脸。
无声的、密集的、凝固的笑脸。无数双眼睛,黑洞洞的,没有任何光彩,穿透玻璃,聚焦在他的身上,聚焦在墙上那正在被肢解的、属于他的影子上。
没有声音。只有那盏昏黄的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嘶声,还有他自己心脏疯狂擂鼓、几乎要炸裂开来的轰鸣。
墙上的肢解接近尾声。他的“影子”不再动弹。
陈启平猛地吸进一口冰冷彻骨、满是怪味的空气,那口气卡在喉咙里,冻结了他的声带。
世界只剩下那片粘稠的光,墙上静止的残骸,和窗外无穷无尽的、无声的笑脸。
那股冰冷的空气噎在陈启平的喉咙里,不上不下,堵得他眼前发黑。墙上,那摊属于他的、被肢解殆尽的影子正在慢慢淡去,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,最后只剩下一片昏黄灯光下凹凸不平的污渍墙皮。
窗外的那些脸,那些凝固的、嘴角咧到极致笑脸,依旧贴着玻璃,无声地注视。密密麻麻,层层叠叠,仿佛整个校园的亡魂都聚集到了这扇窗外。
动!动啊!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啸,但身体背叛了他,每一块肌肉都僵死着,钉在这张冰冷的硬板床上。只有眼珠还能勉强转动,恐惧像最粘稠的胶水,把他黏在这超现实的恐怖画面正中央。
“滋啦——”
那盏吊灯又闪烁了一下,光线猛地一暗,几乎要熄灭。就在这明灭的瞬间,窗外的无数张笑脸似乎同时晃动了一下,像信号不良的电视雪花。
灯又稳住了,昏黄依旧。
陈启平猛地吸进一口气,那口冰碴子似的空气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,灌入肺中,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。这咳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,竟暂时压过了他擂鼓般的心跳。
也就在这一刻,身体的禁锢松动了。
他几乎是滚下床的,四肢并用,狼狈地向后猛缩,脊背重重撞在另一张铁架床冰凉的铁杆上,痛感尖锐而真实。他靠着床架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,眼睛不敢再看窗户,死死盯着地面,仿佛地上有什么救命的答案。
几秒钟后,他猛地抬头。
窗户那边,窗帘缝隙外,空空如也。
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,和树枝摇晃投下的杂乱阴影。
那些脸……不见了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极度恐惧下的幻觉。
但房间里那盏灯还亮着!散发着那不祥的、昏黄的光,照亮了一小片空气里浮动的尘埃,也照亮了他惨白如纸、冷汗涔涔的脸。
他颤抖着,慢慢站起来,双腿软得不像自己的。他一步一步,挪到窗边,手指冰凉,猛地将窗帘全部拉开。
玻璃窗外,是真实的、夜间的校园。远处山坡上有几点零星灯火,近处是黑黢黢的树冠轮廓。窗台上积着灰,玻璃冰凉。什么都没有。没有脸,没有笑,更没有拥挤的“人群”。
他霍然转身,背靠窗户,惊恐未定地扫视整个房间。四张空床,斑驳的墙壁,他那打开的被褥卷……一切如常。只有那盏灯,那盏绝不该亮起的灯,还在固执地散发着光芒。
是电路故障?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物理现象?对,一定是这样!恐惧催生了幻觉,那些笑脸是他大脑在极端刺激下的扭曲产物。他试图用理智强行缝合刚刚碎裂的世界观,尽管心脏还在疯狂叫嚣着不安。
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颤抖,走到房间门口,摸索着墙上的电灯开关——那个控制这盏吊灯的老式拇指开关。他按了下去。
咔哒。
灯没灭。
他又按了一次,上下拨动。
咔哒,咔哒。
昏黄的灯光纹丝不动,稳稳地照亮着他。
开关失效了。
他额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。不对,这不对!他明明记得下午检查过,这灯根本不通电,连灯泡都没有!
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天花板上的灯口。没错,那里是空的,只有一个黑乎乎、有些歪斜的灯座。
可是光……光从哪里来的?!
光源就在那里,肉眼可见,但他却找不到发光体!仿佛那一片空间自己亮了起来。
就在他仰头死死盯着灯口,试图找出这违背物理定律的光源之谜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面的墙壁。
灯光下,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投在斑驳的墙面上。
影子随着他轻微的动作而晃动。
他看着自己的影子,心脏再次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。刚才墙上那被肢解的恐怖影像如同灼烧后的烙印,刻在他的视网膜上。
突然——
他的影子,那个随着他抬头动作而微微晃动的头颅的影子,猛地一歪!
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,以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,耷拉到了肩膀一侧!
陈启平浑身汗毛倒竖,猛地摆正自己的头。
墙上的影子却没有跟着复原!那头颅依旧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折着,脖颈的影子被拉得细长、扭曲。
紧接着,影子的手臂举了起来,缓慢地、僵硬地,手里似乎凭空多出了一样长而扭曲的阴影工具,像锤子,又像斧柄……
不——!
陈启平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,猛地向门口冲去。他不能再待在这里,一秒钟都不能!
他发疯似的拉开门,冲进黑暗的走廊。三楼空旷无人,只有他慌乱的脚步声在长长的回廊里撞击出令人心慌的回音。声控灯随着他的跑动次第亮起,是正常的、白惨惨的日光灯光,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。
他一路狂奔下楼,冲出三号楼,深夜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,他扶着路边一棵桉树粗糙的树干,弯下腰,剧烈地干呕起来,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舌尖。
稍微平复后,他直起身,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向三号楼。大部分窗户都黑着,只有几盏值班室的灯光孤零零地亮着。他所在的302窗户,也是一片漆黑。
那盏灯灭了。
仿佛它亮起,仅仅是为了对他进行一次彻底的恐吓。
第二天,陈启平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出现在哲学系的办公室里。他脸色苍白,端着的搪瓷缸子里的手微微发抖。同事打招呼,他反应慢了半拍,笑容勉强。
“小陈,咋啦?昨晚没睡好?新宿舍还习惯吧?”对面办公桌的老李捧着保温杯,随口问道。
陈启平猛地抬头,张了张嘴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他能说什么?说那间宿舍真的闹鬼?说灯自己会亮?说墙上有影子杀人,窗外有鬼笑?他是新来的助教,是讲唯物论的,这些话一旦出口,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笑话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,可能有点认床。”他低下头,吹着搪瓷缸里并不存在的茶叶沫。
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宁,讲课几次走神,板书也写错了地方。学生们似乎也察觉了他的异常,课间窃窃私语。他总觉得那些低语和偶尔瞥过来的目光,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,仿佛他们都知道了什么,在暗中观察他。
下午没课,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学校图书馆的档案室。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,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。他借口要写一篇关于校园历史的文章,想查阅一下几年前的旧报纸和地方志。
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、眼神浑浊的老头,动作慢吞吞的。听到陈启平要查88、89年的本地日报和校刊,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,没多问,指了个角落的架子。
陈启平在落满灰尘的合订本里翻找了很久,手指被纸张边缘割得生疼。关于那起案件的报道远比他想象的少,而且语焉不详。只在89年的一份地方日报角落,找到一则短短百余字的消息:“广西xx师范学院发生一起恶性案件,一男生因感情纠纷杀害其女友,目前嫌疑人已被警方控制,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。”连名字都没有。
他不甘心,又去翻校刊。校刊更是避而不谈,但那几个月的内容明显透着一股刻意的粉饰太平。
就在他准备放弃时,一张夹在89年下学期某期校刊里的薄纸片飘落下来。不是印刷体,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,用蓝色钢笔写着几行字,字迹有些潦草:
“杨小兰……生物标本室……他说在那里找到了……永恒……疯了……灯一直闪……那些笑脸……都在看……”
纸片右下角,有一个模糊的红色印戳,像是某个实验室的标记,勉强能认出“标本”二字。
陈启平的心跳骤然加速。生物标本室?永恒?灯?笑脸?
他猛地抬头,想问问那管理员这纸片的来历,却发现那老头不知何时已经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
窗外,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,又是一个夜晚即将来临。
陈启平捏着那张纸片,指尖冰凉。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去,但他更无法忍受这噬人的谜团和恐惧。那个生物标本室……还有那句“他说在那里找到了永恒”……
他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,将那张纸片小心翼翼折好,塞进裤兜。
今晚,他必须再回去一趟。
有些东西,仿佛在那间宿舍里,无声地呼唤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