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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老家在黄河故道边一个叫“布絮集”的镇子,名字听着软和,早年却是个水陆码头,南来北往的布匹、棉花在这里集散。镇上出过不少好裁缝,我爷爷陈一手,就是其中拔尖儿的。他开的“巧手陈记”裁缝铺,在方圆百里都有名。

爷爷的手艺是祖传的,据说能“裁阳间衣,缝阴间袍”。寻常人的婚丧嫁娶衣裳自不必说,镇上有些讲究的大户,给过世的先人做“老衣”(寿衣),也必得请爷爷动手。那些“老衣”针脚细密平整,款式古朴端正,穿在身上据说能让亡魂安稳,不扰后人。

但我爹,也就是爷爷的独子,却对这祖传的手艺避之不及。他宁愿在镇上合作社当个会计,拨弄算盘珠子,也不愿碰剪刀针线。爷爷为此没少叹气,说陈家的“金剪刀”怕是要断在他这代了。

我小时候常在裁缝铺里玩,喜欢看那些五颜六色的布匹,闻空气里淡淡的浆洗味道。铺子后头有间小屋,常年上着锁,爷爷从不让我进去,说是堆放“忌讳东西”的地方。我问是什么忌讳东西,爷爷就摸着我的头,眼神飘向窗外浑浊的黄河故道水,沉默半晌才说:“小孩子家,别问。记住,有些衣裳,做了损福折寿。”

那时的我,自然不懂。

我十二岁那年夏天,镇上出了件大事。镇东头的薛大户家,刚从省城读书回来的独子薛文斌,失足掉进黄河故道淹死了。捞上来时,人都泡发了。薛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,薛文斌又是独苗,这丧事自然要办得风光。薛老爷亲自来请爷爷,要给他儿子做一套最好的“老衣”,料子要用上好的杭绸,绣工要精细,不能有半点马虎。

爷爷接下了这活,却连着几天眉头紧锁。那天晚饭时,他对我爹说:“薛家这趟活……怕是不好做。”

我爹闷头扒饭:“给钱多就做呗,有啥不好做的?您不是常做老衣吗?”

爷爷放下筷子,叹了口气:“不一样。薛文斌是横死,年纪又轻,怨气重。这老衣,不光要让他穿得走,还得……压得住他。薛老爷私下还提了个更邪门的要求。”

“啥要求?”

“他要……再做一套‘婚服’。女式的。”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说是薛文斌死前,家里正给他说亲,是下游白家渡口白家的姑娘,还没过门。薛老爷的意思,得给他配个‘阴亲’,让他在下头不孤单。衣裳要按新娘子的尺寸做,但样式……得是红白相间。”

“红白相间?”我爹也愣住了。婚服讲究大红,丧服才是纯白,这红白相间,听着就透着一股邪气。

“是,”爷爷脸色难看,“上半截用红绸,绣鸳鸯戏水,下半截用白绫,绣……莲花渡魂。说是薛家请的高人指点的,这样才能勾连阴阳,把白家姑娘的‘缘分’续过去。”

“这不是害人吗?白家能答应?”我爹急了。

“白家不知道,”爷爷摇摇头,“薛家势大,又许了重金,那高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,据说已经说动了……或者说,哄骗了白家。这衣裳,就是做给那看不见的‘新娘子’穿的。”

我听得脊背发凉。配阴亲的传闻我听过,但这样瞒着活人,强做嫁衣,还是头一回听说。

爷爷最终还是接了。他说,薛家势大,推不掉。再者,他也想看看,那所谓高人指点的到底是个什么邪门路数,或许能从中找到化解之道,免得真害了白家姑娘。

做衣裳的过程,极其压抑。爷爷把自己关在那间平时锁着的小屋里,不让任何人进去帮忙。只偶尔出来取水、吃饭时,我能看到他眼中布满血丝,手指上缠着厚厚的布条,隐隐有血渍渗出。空气里飘出的味道,也不是寻常的浆洗味,而是一种混合了线香、某种古怪草药,还有淡淡血腥气的复杂气味。

几天后的一个深夜,我被一阵极轻微的、却又持续不断的“沙沙”声吵醒,像是很多虫子在爬。声音来自裁缝铺方向。我好奇,又害怕,蹑手蹑脚地爬起来,溜到通往后院的角门边,透过门缝往里看。

后院空地上,月光惨白。爷爷背对着我,正将两套做好的衣裳——一套深青色的男式寿衣,一套红白刺眼的女式“婚服”——小心翼翼地摊开在一块铺在地上的白布上。那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,上半截的红绸像凝固的血,下半截的白绫则惨白如纸,上面的刺绣看不真切,只觉得花纹繁复扭曲。

爷爷手里拿着三炷特制的、有小孩胳膊粗的黑色线香,点燃了。香烟不是往上飘,而是沉甸甸地往下坠,贴着地面,蛇一样蜿蜒着,缠绕上那两套衣裳。他嘴里念念有词,声音极低,含混不清,但调子古怪,听得人心里发慌。

接着,爷爷用一把小巧的银剪刀,从自己左手小指上,剪下了一小缕花白的头发,又从右手食指指腹,挤出一滴血珠,分别落在两套衣裳的心口位置。

那血珠和头发落在衣料上,竟没有晕开,而是像被吸收了一样,瞬间消失了。

做完这一切,爷爷仿佛虚脱了一般,踉跄了一下,才慢慢将衣裳收起。

第二天,薛家来人取走了衣裳。爷爷病倒了,高烧不退,胡话里尽是“红线缠脚”、“白绫锁喉”之类的可怕字眼。病了大半个月才缓过来,人却瘦了一圈,眼神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阴郁。

薛家的丧事办得极其隆重,冥婚的仪式据说是半夜在黄河滩上悄悄举行的,细节无人知晓。只听说仪式后,薛老爷又给爷爷封了个厚厚的大红包。

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。

但大约一个月后,坏消息传来。下游白家渡口的白家,那个原本许给薛文斌(但并未正式过门)的姑娘,突然得了怪病。起初是嗜睡,整天昏昏沉沉,后来开始梦游,半夜自己走到黄河边,对着河水梳头,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嫁衣歌。请了多少郎中、神婆都看不好,人一天天消瘦下去,眼瞅着就不行了。

镇上开始流传风言风语,都说那白家姑娘是被薛文斌的鬼魂勾了魂,配了阴亲,活人阳气被吸走了。

我爹听到这消息,脸色铁青,回家质问爷爷:“爹!那衣裳!是不是那衣裳有问题?!您是不是早知道会这样?!”

爷爷坐在昏暗的堂屋里,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,看不清他的表情。许久,他才嘶哑着开口:“薛家给的图样和法子……太毒。那,上半截红绸是‘聘’,下半截白绫是‘契’。穿了那衣裳,就等于在阴司挂了名,活人的生气会被慢慢渡给下头那位……白家姑娘,怕是救不回来了。”

“那您还做?!”我爹吼道。

“我不做,薛家也会找别人做。别人做,可能更毒。”爷爷磕了磕烟袋锅,声音疲惫,“我留了后手……剪了我的头发,滴了我的血,算是把那‘契’的一部分,引到了我自己身上。可没想到,薛文斌的怨气那么重,白家姑娘的命格又偏偏那么弱……”

果然,白家姑娘没能熬过那个秋天。人没了,白家也彻底败落。

而我爷爷,从那时起,身体就再没真正好过。总是不明原因地虚弱,怕冷,即便夏天也要穿厚衣服。他手上的伤口也好得很慢,做活远不如从前利索。更怪的是,他有时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喃喃自语,或者说些“红线又紧了”、“白家的债还没完”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。

镇上的人看我们家的眼神,也渐渐变了。带着敬畏,也带着疏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“巧手陈记”的生意一落千丈,除了实在没办法的,很少有人再来做“老衣”了。

爷爷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冬天去世的。临走前,他已经糊涂了,但有一阵子却异常清醒,把我爹和我叫到床前,紧紧抓着我们的手,他的手冰凉干枯,像老树根。

“儿啊……孙儿……”他喘着气,“咱们陈家……欠了债了……阴债……”

“是白家姑娘的债?”我爹红着眼问。

爷爷摇摇头,又点点头,眼神涣散:“是白家的……也是薛家的……更是那‘’的……那法子……沾了就没个头……我当年想拦……没拦住……反而把自己也搭进去了……”

他费力地抬起手,指向裁缝铺后间方向:“那屋里……箱子最底下……压着一套……红布包着的……那是‘根’……也是‘祸’……留着……或许能挡一挡……但千万别……千万别再让人穿上它……”

说完这些,他像是耗尽了最后力气,手垂了下去,闭上了眼睛。

爷爷走后,我爹遵照遗嘱,打开了那间锁了多年的后间小屋。里面堆满了陈年的布料和工具,灰尘积了厚厚一层。在最角落,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子底层,用油布层层包裹,果然放着一套衣裳。

就是我当年夜里看到的那套。

只是,它看起来更陈旧了。红绸褪色发暗,白绫泛黄,上面的刺绣依然精致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死寂。凑近了,还能闻到一股极淡的、混合了陈旧香料和一丝铁锈般的古怪气味。

我爹看着这套衣裳,脸色煞白,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。他立刻用油布重新包好,锁进了箱子,再把箱子抬到了自家阁楼最深处,用杂物死死堵住。

“记住你爷爷的话,”我爹对我说,声音发颤,“这东西,沾着人命,连着阴债。永远别碰它,也永远别让人知道它还在咱家。”

时间一年年过去,我爹也老了。他身体一直不太好,总说骨头缝里发冷,梦里常被追赶。裁缝铺早就关了,我们搬到了镇子边缘。关于薛家、白家还有的往事,渐渐被尘封,成了镇上老一辈人酒后偶尔唏嘘的谈资,年轻人只当是荒诞的传说。

我结了婚,有了个女儿,叫小芸。生活平静,我以为那场噩梦早已远离。

直到去年秋天。

小芸八岁生日刚过没多久,突然开始不对劲。先是精神萎靡,老说困,上课打瞌睡。接着,她晚上开始梦游。第一次发现时,她半夜自己开门走到院子里,对着水缸梳头,哼着不成调的、我从未听过的歌谣,腔调古怪,仔细分辨,依稀是“……红绸衣……白绫裙……哥哥等我过门去……”

我和妻子魂飞魄散,赶紧把她抱回屋。小芸醒来后,对夜里的行为一无所知。

我们带她看遍了医院,查不出任何器质性问题。又找了几个据说很灵验的“师傅”看,有的说是丢了魂,有的说是撞了邪,办法用了不少,钱花了很多,小芸的情况却丝毫不见好转,反而越来越严重。她梦游的次数越来越多,去的地方也越来越远,有一次差点走到镇外的荒滩上。人迅速消瘦下去,小脸蜡黄,眼神时常空洞洞的,望着虚空,嘴里喃喃着“红线……缠脚了……好紧……”

我妻子整日以泪洗面,我则焦头烂额,心力交瘁。

一天夜里,小芸又一次梦游。这一次,她没有出门,而是迷迷糊糊地,径直走向家里堆放旧物的阁楼!我和妻子惊醒,赶紧跟上。

阁楼里堆满杂物,光线昏暗。只见小芸像被什么指引着,绕过一个个箱子、柜子,最后停在了阁楼最深、最角落的地方——那里,堆放着从老裁缝铺搬来的、最陈旧的一批杂物。

她伸出小手,开始费力地挪动一个破旧的梳妆台。

梳妆台后面,正是那个被我爹深藏起来的、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子!

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凉了!爷爷的警告,爹的恐惧,薛白两家的惨剧,那些尘封的恐怖记忆,海啸般涌上心头!

“小芸!别动!”我失声尖叫,冲过去想拉住她。

但小芸的力气大得惊人,她一把推开了我,继续挪开了梳妆台,露出了后面的箱子。然后,她蹲下身,开始用指甲抠箱子上的老式铜扣。

那铜扣锈死了,本来很难打开。可小芸抠了几下,只听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扣子竟然自己弹开了!

箱子盖,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,缓缓地、无声地向上掀起了一条缝。

一股陈旧冰冷的、混合着异样香气和淡淡腥气的味道,从箱子里飘散出来。

阁楼里唯一一盏昏暗的灯泡,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,光线明灭不定,将小芸和那口箱子映照得鬼影幢幢。

小芸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箱子缝隙里的黑暗,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、混合着迷茫、恐惧和一丝诡异渴望的表情。她伸出手,就要去掀开箱盖!

“不——!”我爆发出绝望的嘶吼,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地扑过去,死死抱住小芸,同时用脚狠狠将那箱盖踹了回去!

“砰!”

箱盖合拢的闷响在寂静的阁楼里回荡。灯泡停止了闪烁,恢复了昏暗的光线。

小芸在我怀里剧烈地挣扎了一下,然后突然身子一软,昏了过去。

我抱着昏迷的女儿,瘫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,大口喘着气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。妻子哭喊着扑过来,搂住小芸。

我死死盯着那个重新关上的樟木箱子,在昏暗的光线下,它像一口沉默的棺材。

爷爷的话,如同惊雷,再次在我脑海中炸响:

“那法子……沾了就没个头……”

“是白家的……也是薛家的……更是那‘’的……”

“咱们陈家……欠了债了……阴债……”

债……

我低下头,看着怀里女儿苍白瘦削的小脸,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,无可遏制地浮现出来:

这阴债……难道并没有随着爷爷和爹的去世而结束?

它……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着?

等待着一个新的、与陈家有血脉关联的……“宿主”?

红绸为聘,白绫为契。

当年那套强配的阴亲,那套吸干了白家姑娘生气的,它的“契约”,莫非如同一条看不见的、沾满怨毒的丝线,早已悄然缠绕上了我们陈家的血脉?

而小芸的异常,不是偶然的怪病,不是简单的撞邪。

是那沉寂多年的“债主”……

顺着那条“红线”,找上门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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