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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隆元年,春寒料峭。黄河北岸的风卷着残雪,打在温县县城外的官道上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一辆半旧的骡车碾着冻得发硬的积雪,车轮碾过之处,雪沫子溅起半尺高,又被风卷着贴在车篷的粗布帘上,冻成一层薄冰。

车辕旁牵着缰绳的汉子约莫二十出头,青布短褂外罩着件打了两处补丁的羊皮袄,领口磨得发亮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絮。他面容算不上多俊朗,颧骨略高,下颌线却绷得紧实,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——黑沉沉的,像浸在山泉水里的黑曜石,偶尔抬眼时,眼底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气,像是藏着柄没出鞘的刀。这人便是郭永福,城外“义兴镖行”的镖师,也是头回接温县的活计。

“郭小哥,前面那道土坡过去,就到温县地界了。”车篷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,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意,“听说城里‘刘记’的掌柜手眼通天,咱们……要不还是绕路走河东吧?多走两天就多走两天,总比……”

郭永福勒住缰绳,骡车在寒风里顿了顿。他转头看了眼车篷,车帘缝隙里能瞥见张老爹花白的胡须在微微颤抖。“张老爹,您放心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带着股稳劲,“我郭永福既然接了这趟镖,镖银都揣进怀里了,就保您的药材平安送到‘回春堂’。至于那姓刘的,他要是讲道理,咱们井水不犯河水;他要是不讲道理……”话没说完,他戴着粗布手套的指节在腰间的铁尺上轻轻敲了敲,铁尺裹在鹿皮鞘里,发出“咔”的一声闷响,倒比寒风更让人心里发紧。

张老爹没再说话,只是车篷的布帘微微颤了颤,像是被风扫过,又像是里面的人在发抖。谁都知道,温县的刘掌柜这些年在县城里横行惯了。他本是个绸缎铺的掌柜,仗着有个在县衙当捕头的侄子刘三,硬生生把生意做到了“规矩”上——过往商队要收“过道费”,城里商户要交“平安钱”,就连挑着担子卖菜的,都得给他的账房先生递两文钱的“地皮钱”。尤其是对过往的药商,更是盯得紧,只因他那侄子刘三娶了城里“回春堂”掌柜的小姨子,明里暗里都想把温县的药材生意攥在手里。

张老爹这批药材是“回春堂”订的急用货,有当归、黄芪,还有几捆稀罕的长白山老山参,是给城里富户备着的开春滋补品。本来想绕路走怀庆府,却被刘掌柜的人提前在渡口放了话,说是“过温县,就得拜刘门,绕一步,打断腿”。张老爹没法子,才托人找到了“义兴镖行”,听说这镖行虽是新开的,镖师却都是硬茬。

郭永福轻轻抖了抖缰绳,骡子打了个响鼻,继续往前挪。他左手扶着车辕,右手摩挲着腰间的铁尺。这铁尺是他爹留下的,三尺长,一寸厚,精铁打造,沉甸甸的压在腰间,像是块暖玉。他爹原是镖行的老把式,去年冬天在秦岭护镖时遇上了山匪,没回来。郭永福接过这铁尺时,他娘只说了句“护好镖,更得护好自己”,他记到了现在。

进了县城东门,城墙根下堆着半人高的积雪,几个守城的衙役缩着脖子靠在门洞里,见了骡车也懒得盘问,只当是寻常货郎。郭永福心里有数,这定是刘掌柜打过招呼了——先放进来,再在城里“伺候”,省得在城外动手落人话柄。

刚走到南大街口,就见几个穿着绸缎褂子的汉子拦在了路中间。这几人穿得厚实,料子都是上等的杭绸,却敞着怀,露出里面的羊皮坎肩,一看就不是正经做生意的。为首的是个三角眼,左脸上从眉骨到下颌斜着一道刀疤,像是被人用钝刀子划开的,看着格外狰狞。正是刘掌柜的贴身恶奴,人称“疤脸李”,听说早年是个屠户,心狠手辣,最会帮刘掌柜“办脏事”。

“哟,这不是张老爹的车吗?”疤脸李往骡车边凑了凑,三角眼眯成条缝,鼻子使劲嗅了嗅,像是条闻到肉味的狗,“好东西啊!隔着车篷都能闻见参味儿。刘掌柜说了,这批药材他要了,给你十两银子,够你老人家打两斤好酒,买两斤肉,在家暖暖和和过个正月了。”

十两银子?张老爹在车里急得直哆嗦,车板都被他的拐杖戳得咚咚响:“李爷,这可使不得!这药材是‘回春堂’订的,王掌柜等着给李举人瞧病用的,耽误了交货,人家要告到县衙的!”

“告到县衙?”疤脸李“嗤”了一声,唾沫星子喷在雪地上,瞬间冻成了小冰粒,“张老爹,您老糊涂了?县衙里谁说了算?我家三爷可是捕头!别说耽误交货,就是把你这老骨头扔到黄河里,都没人敢多问一句!”说着,他抬脚就往车辕上踹,“咚”的一声,车辕上的漆皮被踹掉一块,骡子受惊,猛地扬起前蹄,差点把郭永福拽个趔趄。

“在温县,刘掌柜的话就是规矩!”疤脸李拍着胸脯,三角眼斜睨着郭永福,“识相的,自己把货卸下来,送到刘记后院,还能给你俩赏钱买碗热汤喝;不然别怪老子动手,把你这破车拆了,连骡子都给你宰了下酒!”

郭永福往前一步,正好挡在骡车前,像块从地里长出来的石头。他比疤脸李矮了半头,站在那几个绸缎汉子中间,穿着打补丁的羊皮袄,活像株混在牡丹丛里的野蒿,却偏偏让人不敢小觑。“货,我们要送。”他看着疤脸李,眼神平平静静的,“规矩,我们也懂,但得是讲道理的规矩。‘回春堂’的订货单在我怀里揣着,上面有县衙盖的红印,算是官凭;镖行的路引也备着,按朝廷的规矩交了税。你说的规矩,是哪家的规矩?”

疤脸李斜眼打量着郭永福,见他腰间只别了把铁尺,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,压根没放在眼里。他身后的几个恶奴“嗤嗤”地笑了起来,有个瘦高个还故意挺了挺胸,露出腰间别着的短刀——那刀鞘镶着铜边,看着倒比人威风。“哪来的野小子,也敢管刘掌柜的事?”疤脸李啐了口唾沫,“给我打!卸了货,再把这小子的腿打断,让他知道温县的路不是谁都能走的!”

旁边两个恶奴立刻挥着拳头冲了上来。左边那个满脸横肉,拳头攥得像个铁疙瘩,照着郭永福的面门就砸;右边那个瘦点,却更阴,拳头虚晃一下,脚底下已经往郭永福的脚踝勾去。郭永福脚下没动,身子像片叶子似的往旁边一飘,正好避开左边的拳头,同时探手抓住右边那人的手腕——他的手指像是铁钳,抓住了就没松开,顺势往前一送,那恶奴收不住力,踉跄着撞在同伴身上。两人“哎哟”一声,滚作一团,在结了冰的雪地上滑出老远,绸缎褂子上沾了泥和雪,看着倒比郭永福的补丁袄还寒碜。

疤脸李见状,骂了句脏话,从腰间抽出根乌木短棍——那棍子两头包着铜箍,看着就分量不轻。他抡圆了胳膊,照着郭永福的头就砸了下来,风声呼呼的,显见得是下了死手。周围看热闹的人“呀”地一声,有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。

郭永福不慌不忙,脚下微微一错,像是踩着什么章法,恰好避开短棍的锋芒。就在这一闪的功夫,他腰间的铁尺“唰”地抽了出来——鹿皮鞘落地,露出尺身的寒光,在雪地里晃得人眼睛发花。这铁尺比寻常的尺子宽些,边缘打磨得锃亮,看着不像兵器,倒像工匠用的家伙什。郭永福手腕一转,铁尺带着风声扫向疤脸李的手腕,速度快得只让人看见道残影。

疤脸李只觉手腕一麻,像是被冰锥子扎了下,短棍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,砸在冻硬的雪地上,弹了两弹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郭永福已经欺近身,左手像铁爪似的抓住他的衣襟,右手铁尺反扣在他脖子上,尺刃贴着皮肤,冰凉刺骨。“你敢动我?”疤脸李色厉内荏地吼道,声音却有点发飘,“我是刘掌柜的人!我侄子是……”

“刘掌柜的人?”郭永福眼神一冷,眼底那点藏着的锐气全露了出来,像冰碴子扎人,“刚才你踹车的时候,怎么没想过别人是谁的人?张老爹六十多岁的人了,跑遍河南山西进货,容易吗?你这一脚下去,要是惊了骡,翻了车,这批药材毁了,‘回春堂’等着救人的病人怎么办?你担得起吗?”他说话时,手腕微微一使劲,铁尺在疤脸李脖子上压出一道红痕,吓得疤脸李的脸瞬间白了,三角眼瞪得溜圆,却不敢再动弹。

周围渐渐围拢了看热闹的人,有挑着担子的货郎,有抱着孩子的妇人,还有几个穿着长衫的读书人,都远远地站着,没人敢靠近。有人小声议论:“这小伙子是谁?敢惹刘掌柜的人?”“好像是城外‘义兴’镖行的,听说刚来温县没几天,听说是个硬茬。”“硬茬又怎么样?刘捕头可是带着三十多个衙役呢,真动起手来,再硬的茬也得碾碎了。”

就在这时,疤脸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——那匕首藏在棉裤腰里,三寸来长,刃口闪着蓝汪汪的光,看着就淬了东西。他趁着郭永福扭头看周围的功夫,猛地朝郭永福的肚子刺去!这一下又快又狠,角度刁钻,周围的人都惊呼出声,有个老妇人吓得捂住了孩子的眼睛。

郭永福瞳孔一缩,几乎是本能地侧身,同时右手铁尺往下一压。只听“噗嗤”一声,铁尺的边缘没入了疤脸李的手腕,像是切豆腐似的,鲜血瞬间涌了出来,染红了他绸缎褂子的袖口。匕首“当”地掉在地上,在雪地里滑出老远,刀尖上的蓝光晃了晃,看得人心头发紧。

但疤脸李也是个狠角色,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郭永福的胳膊,指甲几乎要嵌进羊皮袄里,嘴里嘶吼着:“给我弄死他!出了事有刘掌柜担着,杀了他,每人赏五十两银子!”

剩下的几个恶奴见状,也红了眼。那个瘦高个从腰间抽出短刀,还有两个抄起路边卖菜的扁担,更有个矮胖子抱起块压咸菜用的青石碓,都嗷嗷叫着冲了上来。郭永福左手揪住疤脸李的衣领,将他往身前一挡,疤脸李成了个活盾牌,那几个恶奴一时倒不敢下死手。趁着这功夫,郭永福右手铁尺横扫,“啪”的一声打在瘦高个的腿弯上,那恶奴“哎哟”一声惨叫,单膝跪倒在地,短刀脱手而出,正好扎在雪地里,刀柄还在微微颤动。

混乱中,疤脸李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地低头,照着郭永福的胳膊就咬了下去!羊皮袄被他咬出个窟窿,郭永福只觉胳膊一阵刺痛,手劲松了松。疤脸李趁机挣脱开来,他捂着流血的手腕,眼睛红得像要吃人,捡起地上的匕首又要扑上来。这次他学乖了,身子往旁边一歪,避开正面,匕首照着郭永福的后腰就扎——那里是羊皮袄最薄的地方,藏着镖行的路引,却没什么防护。

郭永福眼神一厉,知道不能再留手。他脚下猛地一跺,积雪被踩得“咯吱”响,借着这股劲,身子像陀螺似的转了半圈,正好面对着疤脸李。铁尺在他手里转了个圈,尺尖朝前,带着风声直劈疤脸李的面门。疤脸李慌忙躲闪,脑袋往旁边一歪,却没躲过铁尺的后劲——只听“呼”的一声,铁尺的侧面扫在了他的脖颈上。

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像冰面裂开的声音,又像树枝被折断。疤脸李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,眼睛瞪得滚圆,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,嘴里“嗬嗬”地响着,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,手里的匕首“哐当”落地,溅起一片血沫,鲜血从他脖子里涌出来,很快就在雪地上积了一小滩,红得刺眼。
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,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见。雪还在下,落在人的脸上,凉丝丝的,却没人敢擦。那几个恶奴看着倒在地上的疤脸李,吓得腿肚子直转筋,手里的扁担、石头“噼里啪啦”掉了一地,有个矮胖子甚至“噗通”一声跪在了地上,裤脚湿了一片——竟是吓尿了。

郭永福甩了甩铁尺上的雪水,铁尺上沾了点血,被寒风一吹,很快冻成了暗红色。他目光扫过那几个恶奴,声音不高,却像块石头砸在冰面上,脆生生的响:“滚。回去告诉你们家掌柜的,温县不是他一家的天下。朝廷的王法在,百姓的眼睛也在。以后再敢拦路抢货,再敢仗势欺人,疤脸李就是榜样。”

恶奴们连滚带爬地跑了,有个跑出去老远,又想起什么似的,回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,却被郭永福的眼神一扫,吓得一哆嗦,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旁边的胡同,连疤脸李的尸体都没敢拖走。

张老爹在车里抖得像筛糠,刚才那声“咔嚓”响,隔着车篷都听得清清楚楚。他哆哆嗦嗦地掀开布帘,露出半张脸,看着地上直挺挺的尸体,嘴唇哆嗦着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,最后只挤出句:“造孽啊……”

郭永福走过去,伸手扶他下车。张老爹的腿软得像面条,几乎是被他半扶半搀着才站稳。“张老爹,没事了。”郭永福声音放软了些,“这批药材耽误不得,咱们先去‘回春堂’交货,剩下的事,镖行自有章程。”

人群里有人小声叫好,是个挑着菜担子的老汉,估计是被恶奴欺负过。但更多的人是担心,有个穿长衫的读书人叹了口气:“这小伙子是条汉子,可刘掌柜绝不会善罢甘休的。刘捕头明天一早就会带人来拿人,怕是……”

郭永福没回头,只是从地上捡起那枚镖行的路引,拍了拍上面的雪,又把“回春堂”的订货单揣回怀里。他牵着骡车,一步一步朝南大街深处走去。阳光不知何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,照在他身后,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,那影子被车轮碾过,又被他的脚印踩住,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剑,稳稳地扎在温县的土地上。

骡车碾过积雪的声音“咯吱、咯吱”,在安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。郭永福知道,这事不算完。杀了刘掌柜的贴身恶奴,就等于打了刘捕头的脸,以那叔侄俩的性子,今晚怕是就要带人来寻仇。他摸了摸腰间的铁尺,又看了看车篷里的药材,脚步没停——先把镖送到地方,这是镖师的本分。至于后面的事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他郭永福既然敢接这趟镖,就没怕过事。

南大街的尽头,“回春堂”的幌子在风中摇晃着,药香混着雪味飘过来,倒是冲淡了些血腥味。郭永福抬头看了眼那块写着“悬壶济世”的匾额,轻轻吁了口气。他知道,从踏入温县的那一刻起,这趟镖就不只是送药材那么简单了。温县这潭浑水,他算是蹚进来了。

想知郭永福如何仗剑温县,且看下章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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