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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把清风镇的屋檐染成墨色,只有衙署的灯还亮着。徐庆超站在院中,绣春刀横在膝上,刀锋映着一轮冷月。他把袖口轻轻一翻,露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针孔,伤口已结痂,却隐隐发闷。

“大人,夜深露重,回房歇着吧。”薛树英提着一盏风灯走近,甲胄在灯下泛着冷光。

徐庆超摇头:“库房那边再巡一遍,我不放心。”

库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,火把成串,把石板路照得发白。徐庆超推开厚重木门,里面的铁柜一字排开,锁头都系着官府封条。他逐一看过去,手指停在一只贴着“清风镇案卷”的柜子上。

“薛校尉,”他低声道,“李鹤年与白莲教的往来信札,都在这儿?”

“在。属下已按您吩咐,分卷标目,编号入柜。”薛树英把钥匙递过去,“要不要启封再核一遍?”

徐庆超接过钥匙,指尖却顿住。他抬头看了一眼库房梁上的阴影,忽然一笑:“不必了。今晚的风有点怪。”

话音未落,梁上忽有一道黑影如隼掠下,手中短匕直取铁柜锁眼。徐庆超侧身,绣春刀一挑,刀背磕在来人腕骨上,短匕脱手,“叮”的一声落在地上。

黑影落地,身形瘦长,黑衣黑巾,只露出一双冷亮的眼睛。他没有再攻,反而后退半步,抱了抱拳:“内务府徐大人好身手。”

“你是谁?”徐庆超刀势未收,语气平静。

“宫里来的。”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,铜制,上刻云纹,中间一个“乾”字。令牌在火光下一闪,又迅速收回。“皇上有旨,令属下取清风镇案卷一阅。”

徐庆超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:“宫里来的,却不走正门,偏要走梁上?”

“夜里行事,免扰地方。”那人淡淡道,“大人不必多疑。属下只取三卷,看完即还。”

薛树英上前一步,手按腰刀:“大人,此人形迹可疑——”

“慢。”徐庆超抬手止住他,目光仍落在黑衣人身上,“你说你是宫里来的,可有明旨?可有传旨太监随行?”

“明旨随后即到。”黑衣人语气不变,“眼下事急,皇上要先看。”

徐庆超笑了笑,笑意却未到眼底:“我在宫里当差多年,知道‘事急’二字,从来不是夜里撬锁的理由。”

黑衣人沉默片刻,忽然伸手,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,轻轻放在铁柜上:“大人请看。”

锦盒开启,里面并非圣旨,而是一枚玉佩,白玉质地,雕着一只振翅的鹤。玉佩背面刻着一行小字:“以忠立身,以廉立名。”

徐庆超的目光在玉佩上停了很久。他认得这枚玉佩——当年他初入内务府,乾隆在养心殿召见,亲手赐下,说:“你性子刚,手要稳。”后来他外放巡查,怕太过张扬,便收起不再佩戴。

“这枚玉佩,皇上怎么会让你来取?”他声音微沉。

“皇上没让我来取玉佩。”黑衣人合上锦盒,语气仍冷,“皇上让我来取的,是大人的心。”

徐庆超眯起眼睛。

“清风镇一案,牵出和珅大人旧部,牵扯甚广。”黑衣人缓缓道,“有人说,徐大人手握重证,意在扳倒权相;也有人说,徐大人与和珅渊源不浅,早存回护之心。皇上想听大人自己说。”

“皇上想听,我自然会说。”徐庆超把绣春刀轻轻搁在铁柜上,“但不是今夜,不是在此地,更不是对你。”

“大人要等明旨?”

“要等明旨,也要等传旨之人。”徐庆超目光如炬,“宫里规矩,你我都懂。你若真是奉旨行事,明日一早,会同军机处或内阁来人,持明旨,开正门,我亲自启封,任你取阅。今夜,不行。”

黑衣人盯着他看了很久,那双冷亮的眼睛里,似乎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快得让人抓不住。他忽然再次抱拳:“大人好胆气。属下记下了。”

话音落,他身形一晃,已蹿上梁去,如影子般融入黑暗,只留下一缕极淡的檀香,若有若无。

库房里静了一瞬。薛树英低声道:“大人,此人——”

“不必追。”徐庆超把锦盒拿起,打开又合上,“他若真是宫里来的,追也无用。他若不是,追也追不上。”

“可他说了,皇上要先看案卷——”

“皇上要的,或许不是案卷。”徐庆超走到门口,望着院外夜色,“是我。”

他没有再解释,只吩咐薛树英:“加派巡防,库房内外再增两道岗。今夜任何人靠近,先问口令,再验腰牌。”

“是。”薛树英应声,又忍不住道,“大人,要不要飞鸽传书,向京城禀明此事?”

徐庆超沉默片刻,摇头:“不必。等明旨。”

他转身回房,房里陈设简单,一张床,一张案,案上放着一盏孤灯。他把锦盒放在案上,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鹤纹,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养心殿。

那时他还是个年轻侍卫,站在殿角,看着乾隆与和珅议事。和珅巧舌如簧,句句迎合;皇上偶尔点头,偶尔沉默。他记得皇上目光扫过他时,那一眼的深意,仿佛要看进人的骨头里。

“以忠立身,以廉立名。”他轻声念出玉佩上的字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。忠与廉,从来不是容易的路。尤其在这样的夜里,风里都带着试探。

他没有睡。他坐在案前,提笔,写下一封信。收信人:内阁大学士刘墉。信很短,只说清风镇案卷已妥存,近日或有京城来人查阅,请刘大人留意朝堂动静。

写完,他把信折好,用火漆封缄,盖上自己的私印。他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,窗外夜色如墨。他把信轻轻放在窗台上,指尖一弹,信笺如一片落叶,悄无声息地飘向院外的阴影里。

片刻后,阴影里伸出一只手,取走信笺,又归于寂静。

徐庆超关上窗,回身坐下。他把绣春刀放在案上,刀身映着孤灯,也映着他眼底的光。他知道,今夜的试探,只是开始。

天快亮时,院外传来马蹄声。徐庆超起身,走到门口。只见一队侍卫,身着大内服饰,簇拥着一位中年官员,正从甬道走来。官员身着石青色官袍,头戴亮蓝顶戴,面容清瘦,目光沉稳。

“徐大人。”官员走近,拱手行礼,“军机处行走,章京萨哈廉,奉旨而来。”

徐庆超回礼:“萨哈廉大人。”

“皇上有旨,”萨哈廉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,展开,声音朗朗,“着内务府总管徐庆超,将清风镇李鹤年案、白莲教勾结案相关案卷,即刻呈阅。萨哈廉就地查验,不得有误。钦此。”

“臣,徐庆超,接旨。”徐庆超躬身,声音平静。

萨哈廉收起圣旨,目光在徐庆超脸上停了一瞬:“徐大人,昨夜可有不速之客?”

徐庆超抬眸,与他对视:“有。一位梁上君子,自称宫里来的。”

萨哈廉眉梢一挑:“哦?大人如何处置?”

“未曾处置。”徐庆超淡淡道,“他说要取案卷,我说要等明旨。他便走了。”

萨哈廉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:“大人果然稳。”

两人不再多言,并肩走向库房。薛树英率玄甲卫紧随其后,火把照得一路通明。

库房内,徐庆超亲自启封。铁柜一一打开,案卷整齐码放,标目清晰。萨哈廉拿起一卷,翻了翻,又拿起另一卷,目光扫过信札、供词、物证清单,动作不快,却极细。

“徐大人,”他忽然开口,“李鹤年供词里,提到和珅大人旧部,有名有姓,不下十人。你打算如何处置?”

“自然是据实上报。”徐庆超道,“案卷既呈皇上,自有圣裁。”

“皇上若问你,”萨哈廉抬眼看他,“这些人,该杀,该关,还是该放?”

“臣只负责查,不负责判。”徐庆超语气平静,“杀、关、放,是皇上与军机处的事。”

萨哈廉笑了笑:“大人倒是分得清楚。”

他继续翻阅案卷,忽然停在一卷上,指尖点了点:“这卷,是白莲教与李鹤年的密信?”

“是。”徐庆超道,“其中有几封,涉及太湖沿岸码头调度,还有银两往来。”

萨哈廉拿起那卷,仔细阅读。他看得很慢,偶尔皱眉,偶尔点头。看完,他把案卷放回原处,目光转向徐庆超:“大人,你觉得,这些信里,有没有人在背后指使?”

“信里只提‘和相’二字,未有实据。”徐庆超道,“臣不敢妄断。”

“不敢妄断,是好事。”萨哈廉淡淡道,“宫里有人说,徐大人这趟江南,是冲着和珅来的。”

“臣这趟江南,是冲着贪腐来的。”徐庆超语气不变,“和珅大人是朝廷重臣,臣不敢妄议。”

萨哈廉盯着他看了很久,忽然道:“大人可知,皇上为何派我来?”

“臣不知。”

“皇上说,徐庆超这个人,性子刚,容易得罪人。”萨哈廉缓缓道,“但他心细,做事稳。让我来,一是验案卷,二是看看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看看大人的心,是不是还在皇上这边。”

徐庆超沉默片刻,忽然一笑:“皇上若不信臣,不必派萨大人来。派大内侍卫,派刑部理事,都可以。”

“皇上信你。”萨哈廉道,“但皇上也需要一个交代。给朝堂的交代,也给和珅大人的交代。”

徐庆超不再说话。他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,清晨的风带着水汽,吹得灯火微微晃动。他知道,萨哈廉的话,一半是试探,一半是实情。

乾隆要的,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案卷。他要的,是人心。是他徐庆超的人心,也是朝堂上下的人心。

萨哈廉把所有案卷都看了一遍,最后取出三卷,放在案上:“这三卷,我带回京城,呈皇上御览。其余案卷,仍由徐大人妥为保管。”

“好。”徐庆超点头,“萨大人何时启程?”

“即刻。”萨哈廉道,“皇上等着看。”

他转身要走,忽然停下,回头看徐庆超:“大人,昨夜那位梁上君子,你真的没追?”

“没追。”徐庆超道,“我知道他是谁。”

萨哈廉眉梢一挑:“哦?”

“他袖口有檀香,是宫里造办处的方子。”徐庆超道,“他的步伐,是大内侍卫的练法。他的刀,是西洋铁,只有皇上赏过的几个人有。”

萨哈廉笑了:“大人果然眼尖。”

“他是来试探我的。”徐庆超道,“试探我会不会连夜启封,会不会私藏证据,会不会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会不会对皇上不忠。”

“皇上只是想确认一下。”萨哈廉道,“大人不必多想。”

“臣不多想。”徐庆超道,“臣只做臣该做的事。”

萨哈廉不再多言,带着三卷案卷,转身离去。侍卫们紧随其后,马蹄声渐渐远去,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。

库房里又恢复了安静。薛树英走上前:“大人,萨哈廉大人的话——”

“不必理会。”徐庆超道,“案卷已验,该走的程序都走了。接下来,我们还有我们的事。”

“大人,和珅大人那边——”

“和珅大人那边,自有皇上处置。”徐庆超道,“我们的事,是把江南的贪腐查清楚,把该抓的人抓起来,把该还的公道还给百姓。”

他走到铁柜前,把那只贴着“清风镇案卷”的柜子锁好,系上封条。他的动作很慢,很稳,一如他多年来的行事风格。

薛树英看着他,忽然道:“大人,属下一直想问,您为什么不把李鹤年案的证据,直接送给刘大人和王大人?”

“因为时机未到。”徐庆超道,“和珅大人在朝中根基深厚,不是一两卷案卷就能扳倒的。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,更稳的时机,更重要的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更足的人心。”

他转身走出库房,院外的天色已经亮了。东方泛起鱼肚白,远处的太湖在晨光里泛着粼粼波光。清风镇的百姓已经起床,街巷里传来开门声、咳嗽声、小贩的吆喝声,一切都在恢复如常。

徐庆超站在院中,望着远处的天际。他知道,乾隆派萨哈廉来,不是结束,而是开始。朝堂的暗斗,江湖的风波,还会继续。和珅不会善罢甘休,白莲教的残余也不会就此销声匿迹。

但他已经准备好了。

他抬手,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。刀身冰凉,却让他心安。他想起玉佩上的字:“以忠立身,以廉立名。”这条路或许难走,但他会一直走下去。

就在这时,一名玄甲卫匆匆跑来:“大人,镇东头的悦来客栈,又出事了。”

徐庆超眼神一凛:“什么事?”

“掌柜的刚才来报,昨晚住店的一位客人,今早发现死在房里。”玄甲卫道,“死状奇特,像是被人用细针所杀,脸上还带着笑。”

徐庆超心中一沉。细针,笑脸——这手法,太像“鬼手”孙奎了。可孙奎已经死了。

“走。”他沉声道,“去悦来客栈。”

一行人快步赶往悦来客栈。客栈门口已经围了不少百姓,议论纷纷。掌柜的站在门口,脸色发白,见徐庆超来了,连忙上前:“大人,您可来了!”

“带我们去看看。”徐庆超道。

掌柜的领着众人上楼,走进一间客房。客房里很整洁,桌上还放着一杯未喝完的茶。床上,一名中年男子仰卧着,眼睛圆睁,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。他的脖颈处,有一个细小的针孔,血迹已经凝固。

徐庆超走近,仔细观察。针孔很小,位置精准,正是颈动脉。下手之人,手法毒辣,且极懂人体穴位。

“掌柜的,这位客人是什么时候住店的?”徐庆超问道。

“昨晚戌时左右。”掌柜的道,“他说他是做茶叶生意的,要去苏州。昨晚还在楼下喝了茶,和店里的几个客人聊了几句。”

“聊了什么?”

“聊的都是茶叶行情,还有太湖的水路。”掌柜的道,“没说别的。”

徐庆超转身,看向房间的窗户。窗户是开着的,窗外是一条小巷。小巷里人来人往,很是热闹。

“薛校尉,”他沉声道,“让人封锁现场,仔细搜查房间,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。另外,问问店里的伙计和客人,昨晚有没有看到可疑之人。”

“是。”薛树英立刻下令。

徐庆超走到窗边,望向小巷。他的目光扫过巷口的一家茶馆,扫过巷尾的一个杂货铺,最后停在一棵老槐树上。老槐树上,挂着一个小小的布偶,用黑布缝制,脸上也画着一个笑脸。

那布偶,和死者脸上的笑容,一模一样。

徐庆超心中一凛。他知道,这不是巧合。有人在模仿孙奎的手法,而且,这个人,很可能就在清风镇。

他转身,对薛树英道:“薛校尉,你让人去查一下,清风镇最近有没有新来的陌生人,尤其是那些懂医术、会用针的。另外,再去乱葬岗看看,孙奎的尸体,是不是还在。”

“是。”薛树英应声而去。

徐庆超站在客房里,目光再次落在死者脸上。那笑容,诡异而阴森,像是在嘲笑,又像是在挑衅。

他知道,一场新的风波,又将在清风镇掀起。而这一次,对手可能比李鹤年和孙奎,更加隐秘,更加危险。

但他不会退缩。

他握紧了手中的绣春刀,眼神坚定。无论前方有多少荆棘,无论背后有多少试探,他都会一步一步走下去。为了清风镇的百姓,为了朝廷的清明,也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份忠与廉。

天色越来越亮,阳光透过窗户,照进客房,驱散了些许阴暗。但徐庆超知道,真正的光明,还需要他和所有正义之士,一起去争取。

江南的路还很长,锋芒对决,才刚刚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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