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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格的石板被苏小眉指尖的铜匙旋开时,发出沉闷的“咔嗒”声,像咬碎了半枚深秋的莲子。曹頫从里面踉跄着出来,月白绸衫上还沾着焦黑的布屑,左额的伤口缠着浸血的布条,渗出来的红在烛光里泛着暗紫。他看见乾隆的瞬间,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,袍角扫过地上的竹影,抖落几片干枯的竹叶。

“陛下!奴才差点就见不到您了!”曹頫的声音发颤,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哽咽。他怀里紧紧揣着个油布包,棱角在衣衫下顶出个方形的印子,像块焐热的烙铁。

乾隆按住他的肩膀,指腹触到他后背凸起的肩胛骨——这才几日不见,江宁织造竟瘦得脱了形。“先起来说话。”他目光扫过暗格,里面铺着层干草,墙角堆着半块啃剩的麦饼,显然是藏了不少时日。

苏小眉端来碗热茶,粗瓷碗沿还缺了个小口。“他来的那天,带着三个箱子从后门进的庵。”她沙哑的嗓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,“我让香客们扮成菜农,把箱子混在挑筐里藏进地窖了。”

曹頫接过茶碗,指节攥得发白:“那箱子里是织造局近十年的账册,还有李侍尧让奴才伪造的‘御贡清单’。他借着采办江南贡品的名义,每年虚报二十万两白银,一半进了八爷党的私库,一半……”他喉结滚了滚,“一半通过漕帮换成了军械,藏在太湖底下的水寨里。”

和珅在一旁听得心惊,手里的折扇“啪”地合上:“军械?李侍尧竟敢私藏兵器?”

“不止私藏。”曹頫猛地将油布包拍在桌上,里面的东西撞得木桌发响,“奴才在他书房的暗格里抄到这个。”油布散开,露出张泛黄的海图,上面用朱砂圈着长江入海口的位置,旁边批注着几行小字:“三月初三,倭船三艘,接火器于狼山。”

乾隆指尖按在“狼山”二字上,指腹的薄茧磨着粗糙的麻纸。狼山在南通境内,是长江下游的要塞,若真让倭寇的火器从这里上岸,江南半壁江山都要震三震。“他与八爷党勾结,还要引倭寇入境?”

曹頫的头垂得更低:“八爷党的余孽在海外盘桓多年,手里握着前朝留下的战船。李侍尧许了他们,只要能助其成事,便割江南三州给他们做租界。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从袖中摸出枚青铜令牌,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八”字,“这是从纵火的漕帮死士身上搜的,背面的火漆印,与当年八阿哥府里的一模一样。”

窗外的风突然紧了,吹得烛火斜斜地舔着灯芯,将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扯得老长。苏小眉往炉子里添了块炭,火星噼啪爆开:“我姐姐说,漕帮里有个‘火堂’,专门负责暗杀。当年沉阿福进护城河的,就是火堂的人。”

乾隆忽然看向海兰察:“你带的侍卫,有几个会撑船?”

海兰察一愣,随即拱手:“回主子,奴才在关外时划过渔船,侍卫里也有三个是江南水师出身。”

“不够。”乾隆起身走到窗边,望着庵外黑沉沉的太湖,水面倒映着零星的渔火,像撒了把碎星,“从今夜起,你我都换上船夫的衣裳。和珅留在庵里审曹頫,把所有账册抄录三份,一份送回京,一份存江宁府,一份我们带在身上。”

和珅急了:“主子!您万金之躯,怎能去做船夫?要去也是奴才去!”

“就因是万金之躯,才要去。”乾隆的声音透过窗纸,混着风声散在水面上,“李侍尧既然敢动曹頫,必然猜到朕会追查。明着走官船,等于告诉他们我们要去哪。只有扮成商船,才能摸到狼山的底细。”他转头看向苏小眉,“无影阁在太湖上有船吗?”

苏小眉点头:“有艘乌篷船,船身做过改动,舱底能藏人。我让师弟阿木来撑船,他是太湖上最好的船夫,闭着眼都能避开暗礁。”

三更天时,慈云庵后门悄悄划出艘乌篷船。船身是深褐色的,桐油刷得发亮,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。乾隆和海兰察换上了粗麻布短打,裤脚卷到膝盖,露出结实的小腿——海兰察是常年练武的腱子肉,乾隆的腿上却有块浅疤,是当年围猎时被马镫蹭的。

“主子,您这疤……”海兰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

乾隆往船尾的橹上抹了把桐油,笑道:“怎么?不像船夫?”他手掌磨过橹杆的老茧,那是早年在南书房练骑射时磨的,此刻倒真像常年握橹的样子。

阿木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皮肤黝黑,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。他解开缆绳时动作极轻,竹篙点在岸边的青石板上,只发出“笃”的一声,船就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水里。“苏师姐说,今夜要走‘暗河’,避开漕帮的哨卡。”他压低声音,手里的橹左右轻摇,船像条鱼似的钻进芦苇荡。

芦苇秆子擦着船帮,发出沙沙的响。乾隆坐在船头,假装整理渔网,眼角的余光却扫着水面。月光透过苇叶的缝隙漏下来,在水里碎成一片银鳞,偶尔有鱼跳出水面,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,凉丝丝的。

“前面就是‘鬼见愁’。”阿木忽然停了橹,从舱底摸出个羊角灯笼,罩上蓝布罩子,只透出点微弱的光,“漕帮在那设了三道卡,要对暗号才能过。”

海兰察握紧了腰间的短刀——那刀被他用破布裹着,藏在鱼篓下面。“暗号是什么?”

“他们问‘今晚的鱼肥不肥’,咱们答‘只够塞牙缝’。”阿木往乾隆手里塞了个粗瓷碗,“若他们上船检查,您就假装喝酒,碗底有块磁石,能吸住他们腰间的铁牌。”

船刚驶出芦苇荡,就看见水面上飘着三只竹筏,每只筏子上站着两个黑衣汉子,手里的钢叉在月光下闪着寒光。为首的是个矮胖子,脸上横着道刀疤,看见乌篷船就喝:“今晚的鱼肥不肥?”

阿木弯腰撑着橹,粗声粗气地答:“只够塞牙缝!”

竹筏慢慢靠过来,矮胖子踩着船帮跳上来,靴底带的泥水溅在舱板上。“是阿木啊?”他眼睛眯成条缝,扫过乾隆和海兰察,“这两位是?”

“俺表叔和表哥,老家遭了灾,来投奔俺打鱼的。”阿木递过去个酒葫芦,“张头,尝尝俺新酿的米酒。”

张头接过葫芦往嘴里灌了口,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乾隆手里的粗瓷碗。“你这表叔看着不像打鱼的啊,手上没茧子。”他伸手就要去掀乾隆的草帽。

海兰察正要动手,却见乾隆猛地将碗往张头腰间一扣,“当”的一声,张头的铁牌被吸在了碗底。“好汉有所不知,”乾隆咧开嘴笑,露出两排整齐的牙,“俺以前是给地主家看粮仓的,后来粮仓被水淹了,才来跟俺侄子讨口饭吃。”

张头愣了愣,盯着碗底的铁牌看了半天,忽然哈哈大笑:“原来是仓管老爷!失敬失敬!”他把铁牌从碗底扯下来,往腰间一别,“最近不太平,上面下了令,凡是过往的船都要查。你们这船看着轻,舱里装的啥?”

“是给城里酒楼送的鲜藕,怕被水泡了,垫了层木板。”阿木掀开舱盖,里面果然码着些裹着荷叶的藕,散发着淡淡的泥土香。

张头用钢叉往藕堆里戳了戳,没戳出啥异样,便挥挥手:“走吧走吧,天亮前过了狼山,别在水面上逗留。”

船刚划出不远,就听见身后传来张头的骂声:“他娘的,这磁石碗哪来的?老子的铁牌都被吸锈了!”

乾隆和海兰察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。阿木却忽然收起笑,压低声音:“前面就是狼山水域了,漕帮的水寨就在水下,船底有铁网,咱们得绕着走。”他把橹换了个方向,船拐进条狭窄的水道,两边的山壁越来越近,月光被挡得只剩一线。

水道里暗得像口井,只能听见船底划过水的声音。海兰察忽然按住乾隆的肩膀,指了指头顶——崖壁上有几个黑影,正拿着弓箭往下瞄,箭镞在暗处闪着幽蓝的光,显然是淬了毒的。

“别动。”乾隆低声道,伸手从鱼篓里摸出条活鱼,猛地往空中一抛。那鱼在月光里划过道银线,黑影们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,弓箭齐齐对准了鱼。就在这瞬间,海兰察甩出三枚飞镖,镖尖带着风声,精准地扎进三个黑影的咽喉!

黑影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栽进水里,溅起的水花很快被水流吞没。阿木握紧橹杆,手背上青筋暴起:“是火堂的弓箭手!他们眼睛能在黑夜里看见东西,专守这条水道!”

船刚驶出狭窄水道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狼山就像头蹲在水里的巨兽,山脚下灯火通明,停泊着十几艘大船,桅杆上挂着漕帮的黑旗,旗上的骷髅头在风里晃来晃去。

“那是漕帮的主船。”阿木指着最大的那艘,船身有三层楼高,甲板上站着十几个持刀的汉子,“李侍尧的军械,多半就藏在那船的底舱。”

乾隆正想细看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水声。回头一看,三艘快船正追过来,船头插着漕帮的火旗——是火堂的人!

“他们发现了!”海兰察拔刀出鞘,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“主子,您进舱躲着!”

“躲不得。”乾隆从舱底摸出根船桨,木桨的一头被削得尖尖的,“越躲越可疑。阿木,往主船划!”

阿木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:“主子是想混进他们中间?”

“对。”乾隆握紧船桨,指节泛白,“他们追得紧,只有靠近主船,他们才不敢贸然动手。”

乌篷船调转方向,迎着主船冲过去。快船越来越近,能听见上面传来的怒吼:“前面的船停下!再不停就放箭了!”

海兰察将鱼篓里的活鱼全倒了出去,鱼群在水里翻腾,挡住了快船的视线。阿木趁机将船往主船的船尾划,那里挂着几盏灯笼,照得水面一片通红。

“是自己人吗?”主船甲板上有人喝问,手里的火把照过来,火光落在乾隆脸上。

乾隆仰头大笑,声音洪亮:“张头让俺给大当家送鲜藕!说是今晚要宴请贵客!”他故意把“张头”两个字喊得极响,赌那些人不敢细问。

果然,甲板上的人犹豫了一下,喊道:“把船系在船尾!上来一个人回话!”

海兰察刚要动,被乾隆按住。“我去。”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,往嘴里灌了口,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,滴在粗麻布短打上,倒真像个醉醺醺的船夫,“你们在船上等着,我去去就回。”

他抓住主船垂下的绳梯,手脚并用往上爬。绳梯上的木楔子硌得手心生疼,他却故意放慢速度,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。爬到一半时,忽然听见甲板上有人低声说:“大当家,李大人派来的人已经在舱里等着了,说要亲眼看着军械装船。”

乾隆心里一动,爬得更慢了。等他终于爬上甲板,立刻被两个汉子按住肩膀。“大当家在舱里,跟我们来。”其中一个汉子推了他一把,力道极大,差点让他摔个跟头。

主船的船舱比想象中宽敞,铺着波斯地毯,墙上挂着幅《江山万里图》,画轴的边角却沾着些油渍,显得不伦不类。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个络腮胡大汉,脸上有道疤从左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,正是漕帮的大当家,人称“过江龙”的赵三。

赵三手里把玩着个翡翠扳指,看见乾隆进来,眼皮都没抬:“张头让你来送藕?”

“是是是。”乾隆故意弓着背,装作害怕的样子,“俺侄子说,大当家今晚有贵客,特意挑了最嫩的藕。”

“贵客?”赵三忽然笑了,笑声像破锣,“你知道是啥贵客吗?”

乾隆刚要答话,里间的门忽然开了,走出来个穿锦袍的中年人,面白无须,手里拿着串蜜蜡佛珠。看见那人的脸,乾隆的瞳孔骤然收缩——竟是李侍尧的亲信,户部主事周明远!

周明远显然没认出乔装的乾隆,只是皱着眉对赵三说:“时辰差不多了,让弟兄们开始装军械。倭人的船还有一个时辰到,误了时辰,李大人饶不了你。”

赵三立刻站起身,对外面喊道:“开底舱!搬东西!”

甲板上传来“嘎吱嘎吱”的声响,显然是有人在操作机关。乾隆趁机往周明远身后的里间瞥了一眼,看见里面摆着张八仙桌,桌上放着个黑匣子,匣子上的铜锁闪着光——那锁的样式,和他御书房里的一模一样!

“你这藕不错。”赵三忽然拍了拍乾隆的肩膀,力道大得像要把他骨头拍碎,“去,给里间的贵客送两斤。”

乾隆心里一喜,面上却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:“小人……小人不敢。”

“让你去就去!”周明远不耐烦地挥挥手,转身回了里间。

乾隆提着两斤鲜藕,低着头往里间走。刚跨过门槛,就听见周明远在跟人说话:“……那老和尚的账本,幸好被漕帮的人截了,不然李大人就危险了。”

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,像是用指甲刮着木头:“截了账本有什么用?曹頫还活着,他知道的可比账本多得多。听说乾隆已经到了江南,若让他查到八爷党的事,咱们都得掉脑袋。”

乾隆的脚步顿住了。这声音……像极了当年八阿哥府里的谋士,那个据说早已死在流放路上的秦道然!

周明远冷笑一声:“秦先生放心,火堂的人已经去慈云庵了,就算挖地三尺,也要把曹頫找出来。等军械一运走,咱们就带着八爷的亲信回海外,等时机成熟……”

后面的话乾隆没听清,因为他看见秦道然手里拿着张纸,纸上的字迹赫然是曹頫的笔迹!上面写着:“三月初三,狼山交接火器,参与人员名单……”下面的名字里,竟有好几个是现任的江南官员!

就在这时,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,有人大喊:“着火了!底舱着火了!”

周明远和秦道然脸色大变,猛地冲了出去。乾隆趁机将那张纸塞进怀里,刚要跟着往外走,却被赵三拦住。“你这船夫,跑啥?”赵三的眼睛里闪着凶光,“刚才你在里间,听见了什么?”

乾隆心里一紧,忽然想起阿木说过,漕帮的人最忌讳别人偷听。他故意把藕往地上一摔,惊叫道:“俺啥也没听见!俺就看见那桌子底下……有只老鼠!”

赵三愣了愣,低头看向桌子底下,乾隆趁机抽出藏在腰间的船桨,猛地往赵三的膝盖砸去!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赵三惨叫着跪倒在地,翡翠扳指从手里滚出来,落在地毯上。

“你……”赵三指着乾隆,眼里满是惊恐。

乾隆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,船桨横扫,正中他的咽喉。赵三的脖子像断了的芦苇,软软地垂了下去。

外面的火越烧越大,浓烟从底舱冒出来,呛得人睁不开眼。乾隆抓起桌上的黑匣子,打开一看,里面竟是枚虎符——是调动江南水师的兵符!

“主子!”海兰察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,带着焦急,“快上来!阿木快保护主子上来!”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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