废弃驿站内,时间仿佛凝固。只有尘埃在从破窗透进的、微弱的光柱中无声浮沉,以及两人或粗重或微弱的呼吸声,证明着生命的流逝。
黄惊躺在稻草上,胸口的剧痛被一种深沉的、被强行束缚住的闷痛所取代,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,生怕牵动那被蛮横手法归位的断骨。他睁着眼睛,望着屋顶的蛛网,脑中一片混沌。栖霞宗、断水剑、爹娘、衍天阁、莫鼎……这些纷乱的线索和沉重的负担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将他尚未完全成熟的心智压垮。
而另一边的莫鼎,则如同一个正在与无形妖魔搏斗的苦修者。他盘膝而坐,双目紧闭,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,蜡黄色的脸上不时闪过一阵不正常的潮红,随即又被更深的苍白所取代。他周身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始终未曾停歇,甚至偶尔会剧烈到让他整个上半身都晃动一下,额角、脖颈处青筋暴起,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,在身下的稻草上洇开一小片深色。
他在调息,试图驯服体内那因强行催谷而彻底失控、如同脱缰野马般乱窜的真气。但那真气显然携带着某种顽固的旧伤与反噬之力,每一次冲击经脉,都像是在用烧红的烙铁灼烫他的五脏六腑,带来撕裂般的痛苦。
黄惊甚至能听到莫鼎牙关紧咬发出的“咯咯”声,能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,因为极度用力而深深抠进了自己的皮肉里,留下几道血痕。
这种无声的挣扎,比任何惨烈的厮杀都更让人心惊肉跳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个时辰,也许是半天。驿站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。
终于,莫鼎身体猛地一震,张口喷出一小口颜色发暗、近乎黑色的淤血!
“噗——”
淤血溅在身前的地面上,散发出一股腥甜中带着腐朽的气息。
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,猛地向前一栽,双手撑地,才没有彻底倒下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,带着嘶哑的杂音。
良久,他才缓缓直起一些身体,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。当他再次抬起头时,黄惊的心猛地一沉。
莫鼎的脸色,比之前更加难看!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、如同陈年旧纸般的灰败,眼眶深陷,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。原本眼中那偶尔闪过的、属于绝顶高手的锐利精光,此刻也彻底黯淡下去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……近乎死寂的平静。
他看向黄惊,嘴角扯动,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,却只牵动了脸上深刻的皱纹,形成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。
“小子……”他的声音更加沙哑、虚弱,仿佛随时会断掉,“看来……老天爷……还给老夫……留了……一个月。”
一个月?
黄惊愣住了,不明所以地看着他。
莫鼎深吸一口气,这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,缓了缓,才继续说道:“强运‘凌虚指’……激发了我……十年前……落下的……旧伤根本……油尽……灯枯……”
他说的很慢,很平静,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。
“救你……是老夫……这辈子……最后一次……出手了。”他的目光落在黄惊身上,那目光复杂,有审视,有决绝,或许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遗憾?“出手……是要付出……代价的。”
“我……只剩……一个月……阳寿。”
这句话,如同惊雷,在黄惊耳边炸响!
一个月?!
这位十年前叱咤风云、位列天下第二的指玄真人,因为救自己,只剩下一个月的生命?!
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沉甸甸的愧疚感,瞬间攫住了黄惊的心脏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“这一个月……”莫鼎没有在意他的反应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老夫……会尽力……治好你的伤……让你……恢复如初……”
他顿了顿,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,死死盯住黄惊,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。
“但……你……需答应我……两个条件!”
来了。
黄惊心中明了。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,尤其是这等人物,临死前的托付,绝不会简单。救命之恩,疗伤之德,这份因果,太重了。重到他根本无法拒绝。
他看着莫鼎那灰败而严肃的脸,看着那双仿佛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眼睛,知道自己别无选择。他艰难地,用尚能活动的左手,支撑起一点身子,忍着胸口的闷痛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声音干涩,却清晰:
“前辈……救命之恩……如同再造……但有吩咐……黄惊……万死不辞!”
莫鼎对于他这表态似乎并不意外,也没有丝毫感动,只是缓缓地、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第一……他日……你若……有能力……需替我……向衍天阁……讨还……一笔旧债!”
衍天阁!
又是衍天阁!
而且用的是“讨还旧债”!语气中的恨意与冰冷,尽管虚弱,却依旧让黄惊感到心悸!
果然!莫鼎的隐匿和重伤,与衍天阁脱不了干系!
“第二……”莫鼎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,仿佛透过黄惊,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,或者说,更深的因果,“待你……八剑……齐聚之日……需以其中……‘却邪’之剑……至我墓前……焚香……告知……”
八剑齐聚?!
黄惊瞳孔骤缩!莫鼎竟然也知道越王八剑!而且他似乎……笃定自己未来能聚齐八剑?这怎么可能?!他自己现在连保住断水剑都做不到!
还有“却邪”……那是什么剑?为何要特意用它?
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,但莫鼎却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。
说完了两个条件,莫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,身体再次剧烈地摇晃了一下,几乎要瘫倒下去。他强行稳住,目光依旧锁定着黄惊。
“你……可……答应?”
黄惊看着他那副风中残烛、却依旧强撑着要得到一个承诺的模样,心中百感交集。复仇,聚剑……这两个条件,每一个都如同千钧重担,将他未来的命运引向了一条布满荆棘与未知凶险的道路。
但他有得选吗?
没有。
他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,压下胸腔内翻腾的气血和复杂的情绪,再次睁开时,眼中只剩下一种被命运逼迫到墙角后的、孤注一掷的坚定。
“我……答应。”
简单的三个字,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。
莫鼎闻言,那紧绷的、灰败的脸上,似乎终于松懈了一丝。他不再说话,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,重新开始调息,只是这次的调息,更像是一种等待生命终点来临的、无奈的沉寂。
驿站内,重新恢复了死寂。
只有黄惊胸膛内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,和莫鼎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,在证明着,一个以生命为代价的约定,已经在这荒废之地,悄然成立。
一个月。
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,从一个需要被救治的伤患,去接受一个绝世强者最后的馈赠与……枷锁。
而一个月后,他将独自一人,背负着两个人的因果与仇恨,踏上那茫茫未知的、凶险万分的江湖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