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得像是老天爷在倒洗脚水。
陈小满蹲在便利店门口,手里攥着一瓶二锅头,瓶身油腻,标签卷边,跟他的成绩单一个德行——皱得像被狗啃过。他盯着手机屏幕,那条短信已经看了十七遍:“尊敬的考生,您本次高考成绩未达录取分数线。”
没提名字,也没说别难过,冷冰冰的,像殡仪馆门口贴的告示。
他十八岁,身高一米七出头,瘦得能被风吹进下水道。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,脸色发青,不是因为雨,是因为从小到大,只要他出现在哪儿,哪儿的灯就容易跳闸。
“鬼孩子来了。”
巷子口两个穿校服的小孩缩在伞下,指着他嘀咕。
“听说他奶奶就是疯的,半夜跳井了。”
“他还能看见死人,克死亲爹妈,现在只剩个影子跟着他。”
陈小满没抬头,只是把手机捏得咯吱响,下一秒,屏幕黑了,外壳裂成蜘蛛网。他顺手把手机扔进垃圾桶,像扔掉一块发霉的馒头。
他拧开酒瓶灌了一口,火线从喉咙直通胃底,差点把魂都烧出来。这酒便宜,三块五一瓶,喝完能看见的东西更多——比如现在,他眼角余光瞥见收银台后头,老板娘递出的硬币背面,刻着一圈歪歪扭扭的纹路,像谁用指甲抠出来的符。
硬币碰手那一下,烫得像刚从香炉里扒出来。
但他没在意,只觉着今晚的雨,格外冷。
他晃晃悠悠拐进老城区,路灯一盏接一盏灭,像是有人在背后关灯。街道两旁的店铺拉下卷帘门,铁皮上贴着褪色的福字,风吹得哗啦响,像纸钱在拍手。
他记得这条路。小时候奶奶牵着他走过,说:“小满,你命带阴煞,孤星照命,百鬼避亲。”
他问:“那我不是倒霉透了?”
奶奶摸他头:“可你也可能是光种,别人看不见的路,你能踩实。”
那年他十岁,奶奶失踪,派出所查了三个月,最后结论是“自行离家”。没人信,但也没人敢多问。毕竟这城里,谁家没点不能提的事?
酒劲上头,他走岔了道,一头扎进死胡同。尽头是座废弃殡仪馆,铁门锈成褐色,墙皮剥落,露出里头黑漆漆的窗口,像空眼眶。
雾,就这么冒出来了。
不是从天上,是从地缝里钻的,灰白,粘稠,缠脚踝。
他刚想转身,墙角动了。
一只苍白的手,五指细长,指甲乌黑,缓缓从砖缝里探出,接着是胳膊、肩膀、头——
女鬼浮在半空,长发如水藻般飘荡,脸惨白,眼眶里淌着血泪,嘴角裂到耳根,无声笑着。
陈小满想跑,腿却像灌了水泥。寒气从脚底窜上脊椎,耳朵里嗡嗡作响,像是有千百个死人在打电话。
她飘过来了。
七步,十米,速度不快,但每近一寸,空气就冷一分。
她伸手,指尖滴血,直冲他面门而来。
就在那手指离他鼻尖只剩半寸时——
胸口炸了。
不是疼,是烫,像有人往他肋骨缝里塞了块烧红的铁片。
金光从他身体里喷出来,薄如琉璃,却刺得人睁不开眼。
女鬼惨叫一声,像是被泼了滚油,整个人倒飞出去,撞在墙上,哗啦碎成黑烟,连灰都没留下。
光灭了。
陈小满瘫坐在地,浑身湿透,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。他低头看自己手臂,皮肤上浮着一道暗红纹路,弯弯曲曲,像符,又像某种名字,眨眼就没了。
他喘着气,脑子一片空白。
刚才那光……是他放的?
他挣扎着爬起来,腿软得像煮过头的面条。刚迈出一步,巷口传来声音。
咔、咔、咔。
不是脚步,是木头关节摩擦的动静。
三具纸扎人走进雨里,穿着旧式寿衣,脸是彩纸糊的,眼睛位置挖了洞,里头跳动着绿火。
它们手里拖着铁链,链子刮过地面,冒起白烟,水泥地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坑。
陈小满僵住。
他本能想逃,却发现这三具玩意儿走路怪得很——每迈出七步,就猛地停住,头歪一下,像在接收信号。
第七步,停。
第七步,停。
第七步,停。
他屏住呼吸,慢慢后退,贴着墙挪进旁边一条窄巷。纸扎人没反应。
他又试了试,快走两步,拐弯钻进更细的夹道。
身后,那“咔咔”声依旧规律,没加快,也没变向。
他咬牙狂奔,湿鞋啪啪拍地,肺像破风箱。
左拐,右钻,翻过矮墙,撞进一片废弃公交站。站亭顶棚塌了半边,剩下几根铁架,像骷髅的手指。
他缩在角落,捂住嘴喘气。
过了好一会儿,才敢探头往外看。
三具纸扎人站在巷口,绿火眼窝对着公交站,一动不动。
雨还在下,打在它们纸脸上,慢慢洇出黑斑,可它们就是不进来。
陈小满松了半口气,刚想坐下,忽然一怔。
他记得刚才跑的时候,左手蹭过一面墙,掌心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。
血,正顺着指尖往下滴。
滴答。
一滴血落在脚边水泥地,没散开,而是像油浮在水上,缓缓聚成一个字——
“七”。
他抬头,死死盯着那三具纸扎人。
它们依旧静立,绿火幽幽。
可就在这时,其中一具,缓缓抬起了头。
脖子转动的声响,像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拧动。
它盯着公交站,纸脸上的彩绘嘴角,一点点向上扯。
陈小满的左手还滴着血,第二滴落下,砸在第一滴上,那个“七”字微微颤动,像活了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