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恒是第三天下午和左涛回到京城的。时间还算早,元熙今天有手术,估计要到七八点才能出来。他想起元熙提到老爷子的事,心念一动,特意让老李开着车去了一趟翠园,请马大娘煮了几道老爷子以前爱吃的菜带上直接去了山上。
院子里静悄悄的,老人正在午休。许恒放轻脚步进去,只见李成刚坐在不远处,宽厚的背影对着院门,目光却一直落在躺椅上的老人身上,手轻轻搭在扶椅上,只偶尔缓缓摇一下。躺椅上的老人盖着床旧旧的褐色编织毯,边角被细心掖进身下,将那单薄的身子裹得暖和;头发全白了,却剪得极短,丝毫不显凌乱,反倒透着股硬气。脸是清瘦的,肤色偏黄,没有寻常老人的红润,只余些倦意,连睡时眉尖也常蹙着,像藏着心事。每当这时,李成刚便会更轻地摇一摇躺椅,动作慢得像怕惊了梦,满是细致的安抚。
许恒轻声近前,却还是引起李成刚的注意,见是他笑着点了头,便又回转身去。许恒做了个动作,指了指老爷子又指了指屋内,意思是怎么睡在外面了?尽管天气转暖,身上盖的也算厚实,可这毕竟有风,对于老人而言并不是好事。
李成刚做了个无奈的表情,意思是他犟大家都知道呀。
许恒就站在那笑了起来,将手上的几个食盒递了过去,李成刚接过起身,又扬头示意他坐下看着点,自己拎着东西进去了。
仿佛感受到了身边的动静,老人极轻地转了下身子,一侧的毯子往下滑了些。许恒放轻动作,弯腰将毯子重新掖好,又学着李成刚的力道,一下下轻轻摇着躺椅。许是这细微的晃动带着熟悉的暖意,老人侧过身,呼吸渐渐又平稳下来。
盯着老爷子清瘦的侧脸,许恒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光景 —— 那时候总跟着伙伴跑遍院子,玩到腿软,一犯困就蜷在沙发或石凳上睡,可每次醒过来,身下都是软软的床铺,不是自己的房间,就是老爷子的卧室。他还迷迷糊糊的,睁开眼就能看见老爷子坐在桌边,要么拿着文件看,要么就拿着蒲扇轻轻扇着。他便会揉着眼睛蹦下床,扑到老人身边,仰着小脸问:“爷爷,您怎么在这儿呀?我怎么睡床上了呀?”
老爷子常常会先瞪他一眼,嘴上厉害:“抱你回来的呗!难不成你还能自己飞上床?” 说着又会念叨:“困了就回屋,在院子里睡,真被狗叼走了,你就跟着狗一起过吧。”
许恒那时还敢跟他闹,偷偷做个鬼脸再笑:“您不是老说我‘狗见了都躲’吗?它才不乐意叼我呢!”
这话一出口,老爷子准得笑,可笑完又板起脸装严肃:“再贫!下回直接把你塞狗窝去!”
现在想来,老爷子哪是真严厉。那些凶巴巴的话里,全是没说出口的疼。许恒想着,手又轻轻摇了摇躺椅。从前是老爷子守着他,现在换他守着老爷子了。这份轮回的暖,让他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。
“傻笑什么?好好的把我吵醒了。” 一道沙哑又带着惺忪的声音传来。许恒愣了愣,猛地回神,只见摇椅里的老人姿势没动,眼睛却已经睁开,带着点朦胧的笑意看着他这个大孙子。
“哎,爷爷,您醒了?” 许恒赶紧起身凑上前,手撑在躺椅扶手上,语气满是关切:“睡的怎么样?怎么在这儿睡呢,外面还有风,仔细着凉。”
老人眨了眨眼,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。直到许恒眼里渐渐浮出疑惑,他才收回目光,伸手掀毛毯就要起身。许恒连忙上前扶住他,等他站定,又迅速拿过一旁的外套帮他披上,还细致地理了理衣襟,这才接着叮嘱:“这时候天儿没准,忽冷忽热的,您可别大意。”
老人没拦着,就静静看着许恒忙前忙后。这时李成刚也从屋里出来,端着刚泡的茶水和一碟点心。见老爷子已经醒了,他把东西放下,赶紧递过茶杯:“您喝点茶,醒醒神。”
“前几天……” 李成刚话说到一半顿了顿,很快又续上,“这几天天气好,老爷子在院子里睡过一次,睡得特别安稳。这不,现在只要天好,就非要在外面睡,你也劝劝他。”
“你还没说呢,刚才笑什么?” 老人没接李成刚的话,转头问许恒。
许恒无奈地笑了笑:“就是想起小时候,您守着我午休,还凶巴巴说要把我抱去狗窝。” 一句话把三人都逗乐了。老人笑得尤其开怀,脸上的褶皱都挤在了一起,原本泛着黄的脸色,也跟着情绪活络起来,透出点淡淡的红。
“你居然还记得这些!那时候你才多大,不过五六岁,在幼儿园就不爱好好睡觉,整天疯玩。累了回家里,倒头就睡 —— 有时候在沙发上,有时候在院子里,甚至直接躺地板上,滚得一身灰,咱们家大黄狗都比你干净!”
又是一阵笑声漫开。许恒只觉得此刻的时光格外温馨,老人的笑容比往常多了几分柔和,整个人也显得更鲜活、更真实。他忽然就懂了元熙之前说的那些话:人老了,或许那份孤独是谁都躲不开的,但要怎样在老去的日子里感知到生命的活力?不再只围着家族、传承、权谋打转,而是过更踏实、更细碎的生活,才能让老人真正舒展起来。
许恒忽然想起,自己以前来看老人,要么是按着规矩半月一次的聚餐,要么是有事要请老人拿主意、定方向才来请教。或许对他和老爷子来说,这种相处模式早已习惯,偶尔也有欢声笑语,也会聊起过去的事,但真正 “什么都不为”,只是过来陪着说说话、随便扯扯家常,像小时候那样闹着哄着的时刻,其实并不常有了。
他自以为给足了家人关爱,却未必真的是他们所喜,这一点他们包括老爷子都未有察觉,却被元熙感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