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卿的高热当夜便退了。
他并非娇弱之人,常年行走于刀锋,这点伤势与风浪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。只有……燕昭阳的靠近,比任何刀剑风寒都更让他难以招架。
次日清晨,他恢复如常,准时出现在燕昭阳的书房,商议江南案证物押运事宜。
“……三路疑兵,分别走水路、官道与山间小路。”延卿指着铺在书案上的地图,声音冷静,“真正的证物与人证,由东厂最精锐的好手伪装成商队,混入一支前往京城的药材商队中,明日傍晚可抵达西城门。”
燕昭阳看着地图,手指在西城门附近点了点:“西厂最近在那里活动频繁。阮介丢了面子,定会想方设法找回场子。”
“奴婢已安排人手在西城内外布控,若有异动,即刻清除。”延卿语气淡淡,带着东厂督主特有的冷酷。
燕昭阳抬眸看他。
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曳撒,衬得脸色愈发白皙,眉眼间的昳丽被肃杀之气压下,只余沉稳与锐利。这才是真正的九千岁,而非她面前那个容易脸红耳赤的小可怜。
“清除?”燕昭阳微微挑眉,“动静太大,反而落人口实。”
延卿看向她:“殿下的意思是?”
燕昭阳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:“阮介不是想插手吗?让他插。”
延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。
“将真正的押送路线,‘不小心’泄露给西厂。”燕昭阳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,“让他们去劫。”
延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:“殿下是想……引蛇出洞,借此坐实西厂干预办案、甚至毁灭证据之罪?”
“不止。”燕昭阳目光锐利,“更要看看,阮介背后,还有没有别的人。江南这块肥肉,咬住的可不止一两条饿狼。”
她看向延卿:“你安排好人手,等西厂的人动手,人赃并获。记住,要活的,尤其是领头之人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延卿垂首。这计划兵行险着,却能一劳永逸,不仅解决证物安全问题,更能重创西厂,揪出幕后之人。他不得不承认,在谋略与胆识上,这位长公主远超常人。
“此事需绝对机密。”燕昭阳叮嘱,“你亲自安排,用你最信得过的人。”
“是。”
事情议定,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阳光透过窗棂,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延卿微微垂眸,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微尘,也能感受到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。经过昨日的喂药,那份无形的尴尬与悸动似乎并未消散,反而在安静的空气里悄然蔓延。
“还有一事,”燕昭阳忽然开口,打破了沉默,“此事了结后,随本宫去个地方。”
延卿抬眼:“殿下要去何处?”
“江南。”燕昭阳语气平静,“陛下已准我巡视江南军政。这贪墨案盘根错节,不去亲自看看,终究不放心。”
她要去江南?还要他随行?
延卿的心跳漏了一拍。这意味着将有很长一段时间,他会跟在她身边,朝夕相对。
“怎么?”燕昭阳看着他,“不愿意?”
“奴婢不敢。”延卿立刻道,“是朝中与东厂事务……”。
“东厂离了你几日,塌不了。”燕昭阳打断他,“至于朝中,有陛下在。还是说,”她微微倾身,靠近他,目光带着审视,“你不想去?”
她的靠近带来无形的压力,也带来那令他心悸的冷香。
延卿屏住呼吸,垂下眼帘,避开她的直视:“奴婢遵命。”
他想去。他太想去了。哪怕前路未知,哪怕伴随她身边如同饮鸩止渴,他也甘之如饴。
燕昭阳看着他微红的耳根,满意地直起身。“去准备吧。明日,好戏开场。”
“是。”延卿躬身退下。转身的刹那,他眼底闪过一丝与平日温顺截然不同的冷厉锋芒。西厂,阮介……这次,他要连同之前的账,一并清算。
为了江南案的顺利,也为了她能如愿。
他走出书房,阳光有些刺眼。他微微眯起眼,看向皇宫的方向,又看向将军府高耸的院墙。
一张无形的大网,随着她和他的联手,正悄然撒向波谲云诡的朝堂与远方富庶的江南。而他,心甘情愿做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,为她扫清一切障碍。
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。
西厂果然上钩,在“商队”即将抵达西城门的前一刻,于一段相对僻静的河道上动手了——他们选择了水路拦截,数条快船围住了一艘看似普通的货船。
然而,那货船上载着的并非药材与证物,而是东厂精锐的伏兵。
厮杀顿起,箭矢破空,刀剑碰撞声打破了河面的平静。
与此同时,真正的证物与人证,已在另一队东厂高手的护卫下,由陆路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京城,被严密保护起来。
燕昭阳与延卿并未亲临埋伏现场,而是坐在距离事发河道不远的一艘华丽画舫上。画舫内外看似只有歌姬乐师与少数侍从,实则戒备森严。
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声,燕昭阳神色平静,慢条斯理地品着茶。
延卿站在窗边,透过珠帘望着那个方向,眼神冷冽。
“放心,”燕昭阳放下茶杯,“你安排的人,足以应付。”
延卿转身,微微躬身:“殿下算无遗策。”
并非奉承,他确实佩服她的胆识与谋略。此番不仅可重创西厂,更能借此敲山震虎,让江南案背后的人自乱阵脚。
就在这时,异变陡生。
数支淬了毒的弩箭,毫无征兆地穿透画舫一侧的窗户,疾射而来。
目标直指坐在主位的燕昭阳。
这些刺客隐藏极深,竟避开了外围的警戒,直接潜到了画舫近处。
“殿下小心!”延卿脸色骤变,想也未想,身体已本能地扑了过去。
他速度极快,一把将燕昭阳从座位上推开,同时旋身,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几支毒箭。
“噗——”
一支弩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肩胛下方,几乎是旧伤的位置。力道之大,让他闷哼一声,向前踉跄一步,撞在了桌案上。
“延卿!”燕昭阳被推开,稳住身形回头,正好看到他被箭矢射中的一幕,瞳孔猛缩。
画舫内的护卫瞬间反应过来,拔刀冲向弩箭射来的方向,与突然从水中跃出的数名黑衣刺客战作一团。
燕昭阳一步跨到延卿身边,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。她看到他瞬间失血的唇色,看到他因剧痛而蹙紧的眉头,也看到了他肩后那支兀自颤抖的、泛着幽蓝光泽的箭矢。
毒箭!
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与心悸瞬间攫住了她。
“撑住!”她声音冷得掉冰碴,一手扶住他,另一只手已迅如闪电地探出,握住那箭杆,猛地发力。
“呃!”延卿身体剧颤,额角青筋暴起,却死死咬住牙关,没有发出更多声音。
箭矢被硬生生拔出,带出一溜血珠,那血的颜色隐隐发暗。
燕昭阳看也不看将那毒箭扔到一旁,迅速出手点了他伤口周围几处大穴,暂缓毒性蔓延与血液流失。她的动作快、准、稳,带着战场上历练出的果决。
外面的打斗声很快平息,刺客或被格杀,或见事不可为服毒自尽。
“属下护卫不力,请殿下责罚!”护卫首领冲进来,跪地请罪,看到延卿背后的伤,脸色更是惨白。
燕昭阳看都没看他,目光死死锁在延卿苍白汗湿的脸上。
“立刻回府!传太医!要快!”
她将已经有些意识模糊的延卿横抱起,丝毫不顾他身上的血污弄脏了自己的华服,大步流星地走下画舫。她的手臂稳健有力,怀抱却带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将军府。
车厢内,延卿靠在燕昭阳身上,气息微弱。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,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冷香,此刻却混合了浓重的血腥气。
“殿下……”,他艰难地睁开眼,想说什么。
“别说话。”燕昭阳打断他,声音低沉压抑,“保存体力。”
她瞅着他肩后那个不断渗着暗红色血液的伤口,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。
她早该想到,对方狗急跳墙,未必只会针对证物,更可能直接对她下手。是她低估了那些人的疯狂,才让他……
延卿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条,想告诉她他没事,这点伤他还撑得住,但意识却逐渐模糊。最后映入他眼帘的,是她写满担忧与怒意的眸子。
将军府内早已乱成一团。
太医被火速请来,看到延卿的伤势和那发暗的血色,也是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箭上有毒!是‘幽萝’之毒,毒性猛烈!”太医声音发颤,连忙施针用药,清洗伤口。
燕昭阳一直守在床边,看着太医忙碌,看着延卿因解毒的痛苦而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,看着他那张失去血色的、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脸。
她想起他毫不犹豫扑过来的身影,想起箭矢入肉时那沉闷的声响。
这个傻子。
明明自己旧伤未愈,明明可以躲开,却偏偏要用身体来挡。
为什么?
不知过了多久,太医终于处理完毕,擦了擦汗,躬身道:“殿下,毒性已暂时控制住,但督主失血过多,加之旧伤复发,今晚甚是凶险,需得有人时刻看护,观察情况……”。
“本宫亲自守着。”燕昭阳声音沙哑,不容置疑。
太医不敢多言,留下药方和注意事项,退了下去。
房间内安静下来,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,以及延卿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。
燕昭阳坐在床边的脚榻上,伸出手,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黑发。她的指尖划过他冰冷的皮肤,最终停留在他紧抿的、毫无血色的唇瓣上。
她的目光复杂难辨,有怒意,有担忧,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深藏的心疼。
“延卿,”她低声唤他,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,“你为何总是这般不顾性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