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延陀异动的密信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,在司空府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常下,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李无垢的生活节奏,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那份刻意营造的宁静与低调,但内里的弦,却悄然绷紧了几分。
他并未因这则消息而表现出任何异样。每日依旧黎明即起,练功、读书、教导丫丫,午后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府务或与几位信得过的旧部暗通消息,傍晚则在园林中漫步沉思。只是,书房那幅巨大的北疆地图前,他驻足的时间明显变长了。系统地图的全景模式更是长时间开启,不仅关注着北疆薛延陀方向的任何风吹草动,也更加留意着长安城内,尤其是某些府邸的能量光点变化。
数日后的一个午后,房玄龄借着赏画的名义,再次微服来访。两人在书房密室坐定,屏退左右。
“无垢,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,近来确有不臣之举。”房玄龄没有寒暄,直接切入正题,神色凝重,“其麾下骑兵,屡屡越过弱水,劫掠我安置在河套的突厥降部,气焰嚣张。更可虑者,其遣使联络回纥、仆骨等部,似有重组联盟,共抗大唐之意。”
李无垢静静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。薛延陀的崛起,在他预料之中。突厥这头猛虎倒下,自然会有新的豺狼觊觎空出的草原霸权。真珠可汗夷男,非颉利那种一味强横之辈,更工于心计,懂得远交近攻。
“陛下是何态度?”李无垢问道。
“陛下……”房玄龄沉吟片刻,压低声音,“陛下自然震怒。然,朝中异议不小。有人认为,北伐方歇,国力疲惫,当以抚为主,赐以金帛,羁縻其心;有人则言,薛延陀癣疥之疾,不如突厥,可遣一上将镇之,不必大动干戈;更有甚者……”他顿了顿,看了一眼李无垢,“言及需防边将坐大,尾大不掉。”
最后一句,意有所指,房玄龄没有明说,但李无垢心知肚明。一些人对他的忌惮,已经影响到了对外策略的讨论。有人不愿看到他再次领兵出征,再立新功。
“房相之意如何?”李无垢不动声色。
“豺狼之性,得寸进尺。夷男此举,意在试探。若我示弱,其必得陇望蜀,终成心腹大患。”房玄龄语气坚定,“当以雷霆之势,慑其胆魄,方可保北疆长治久安。只是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“眼下并非用兵良机。国库空虚,民生待哺,此其一;朝议未定,此其二。”
李无垢点点头。房玄龄的看法与他一致。薛延陀必须打,但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和方式。目前看来,朝廷更倾向于政治斡旋和军事威慑相结合的策略。
“北疆诸将,近日可有异动?”李无垢换了个话题。
“李靖大将军坐镇灵州,稳如泰山。李绩、李道宗等将亦各守其职,严加戒备。只是……”房玄龄微微皱眉,“近日朝中,关于边将的奏议颇多,多有暗指灵州、代州兵权过重,需加节制之言。陛下虽未表态,然其心难测。”
这是在提醒李无垢,不仅是他,整个边军系统,都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猜忌。功高震主,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。
“无垢明白了。”李无垢沉声道,“多谢房相坦言。无垢如今身居闲职,唯愿边疆安稳,陛下无忧。至于用兵之事,自有陛下圣断,诸公谋划,无垢不敢妄议。”
他再次表明了自己不恋权位、恪守臣节的态度。房玄龄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,又闲聊几句,便起身告辞。
送走房玄龄,李无垢独自在密室中沉思良久。薛延陀的威胁是明面上的,而朝中的暗流,则更加凶险。他如今身处漩涡中心,一举一动都可能被过度解读。闭门谢客,韬光养晦,是自保之道,但绝非长久之计。他需要找到一个契机,既能消除皇帝的疑虑,又能为自己争取更有利的位置。
“或许……该主动上一道奏疏了。”李无垢心中有了计较。
几日后,一份由李无垢亲笔书写,言辞恳切的奏章,通过特殊渠道,直达天听。在奏章中,他并未提及薛延陀之事,而是以“养病闲暇,静极思动”为由,回顾了自己从军以来的历程,深切感念皇帝知遇之恩,再次表明自己“一介武夫,唯知忠勇,于经国大事实无所知”,如今身居高位,常恐才不配位,有负圣恩。继而,他笔锋一转,提及北疆将士戍边辛苦,建议朝廷应加大抚恤,改善边塞军民的生存条件,并主动提出,愿将陛下所赐部分田庄、财物捐出,用于抚恤北伐阵亡将士家属及边城建设。奏章最后,他恳请皇帝准许他“归隐林泉,读书习武,以终余年”,言辞卑微,情真意切。
这道奏章,看似是谦退求去,实则以退为进,既表了忠心,散了钱财,消除了“贪权恋栈”的嫌疑,又将焦点引向了边军抚恤和国防建设,契合皇帝当前关注的重点,更隐隐点出自己对边事的关切,为将来可能的起复埋下伏笔。
奏章呈上后,如石沉大海,并无立即回应。但数日后,宫中传出消息,陛下阅览奏章后,良久不语,最终批了“知道了”三字,却下令内帑拨出巨款,专项用于抚恤北疆将士,并提高了边军的粮饷标准。同时,对李无垢“捐产助边”的义举,给予了口头嘉许,却并未同意其“归隐”之请。
这一番无声的互动,落在明眼人眼中,自有其深意。皇帝既安抚了边军,又默认了李无垢的谦退姿态,但将其牢牢留在朝中,显然另有打算。朝中关于李无垢的非议,果然暂时平息了不少。
李无垢得到消息后,只是淡淡一笑,继续过他深居简出的日子。他清楚,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。薛延陀的问题不解决,北疆永无宁日。而朝中某些人,也不会轻易放过他。
期间,丫丫似乎也察觉到了府中气氛的微妙变化,变得更加乖巧懂事,练武读书愈发刻苦,还跟着府中老嬷嬷学起了管家算账,似乎想为哥哥分担些什么。李无垢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却也无法多言,只能尽量抽出时间陪伴她,带她去西市逛逛,买些她喜欢的小玩意儿,或是去曲江池泛舟,享受难得的兄妹时光。
这一日,李无垢正在指导丫丫练习一套新的剑法,老管家李福匆匆走来,低声道:“国公爷,百骑司的张将军来了,说有要事禀报。”
百骑司,皇帝直属的密探机构。李无垢心中一凛,示意丫丫自己练习,转身走向书房。
书房内,一名作寻常商贾打扮的精悍汉子躬身而立,正是百骑司的一名心腹头目。
“卑职参见国公爷。”汉子声音低沉。
“何事?”李无垢直接问道。
“回国公爷,北边刚传来的密报。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,五日前于独乐水畔会盟回纥、仆骨等部首领,自称‘乙失钵大汗’,建牙帐于郁督军山,公然僭越!其麾下大将曳莽,率三万骑,已进抵阴山以北三百里处的诺真水游弋,似有南下之意!”
李无垢眼中寒光一闪!夷男果然按捺不住,称汗建牙,这是公然挑衅!诺真水距大唐边境已不足百里,兵锋直指云、代二州!
“朝廷可知此事?”
“消息应已同时送达兵部和宫中。然,朝中似乎……仍在争论不休。”汉子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。
李无垢默然。果然如此!外敌当前,内部却还在为利益和权力争执不休!
“知道了。下去吧,继续严密监视薛延陀动向,尤其是那个曳莽所部的详细情报,越快越好!”
“卑职遵命!”
密探退下后,李无垢走到北疆地图前,手指重重地点在诺真水的位置上。山雨,终于要来了。而这一次,他这把已收敛锋芒的利剑,是继续藏于匣中,还是该再次出鞘,饮血边关?
他负手而立,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,目光深邃如渊。
贞观四年的这个秋天,注定不会平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