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雨的低落情绪如同深秋的阴云，笼罩在柳林庄的上空。
昨夜小满轻声细语地询问，换来的只是弟弟背对着她、裹紧被子的沉默和一句闷闷的“阿姐，我没事，睡一觉就好了”。然而，清晨起身，那小小的身影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。
他穿着那身浆洗得干净整洁却已显短小的月白色细棉布襕衫，头戴同色儒巾，背上那个装着书本笔墨的粗布书袋。
这本该是意气风发去求学的装扮，此刻穿在谷雨身上，却衬得他更加单薄和心事重重。
他默默地爬上马车，甚至忘了像往常一样看一眼墙根下的哑奴，只留给小满一个倔强又孤单的背影。
“福安，路上慢些，照顾好谷雨。”小满叮嘱道，目送着马车驶出庄门，消失在清晨薄雾弥漫的黄土路上，心中的忧虑愈发沉重。
谷雨向来懂事，若非遇到难以启齿或委屈至极的事，绝不会如此。她下定决心，午后定要去一趟周府，找周司业或周夫人问个明白。
用过简单的午食，小满将作坊的事情仔细交代给春杏：“酱料坊那几缸新下的酸笋注意着点，偶尔掀盖透气。糖坊那边，菊花糖的火候你盯着点，别熬过了。赵大，后院那片荒地，你继续清理，碎石都堆到东墙角。哑奴……”她顿了顿，看了一眼那个依旧沉默坐在角落的身影，“他伤好得差不多了，让他帮赵大一起干活吧，重活悠着点。”
安排好一切，小满让福安驾车，带上准备好的礼物：两小坛精心挑选、品相最好的紫苏羊肉酱，一小坛酸笋，还有一小盒用冰镇着、鲜嫩欲滴的长生果芽。
这长生果芽自成功培育并小范围供应给李承嗣的撷芳楼后，以其鲜嫩脆爽、清新独特的口感和稀缺性，在长安高端食客中迅速风靡，价格水涨船高，已非寻常人家能享。没办法，长生果实也是不常得的吃食，小满带这一小盒，分量虽少，却足见心意。
马车驶向周府。小满坐在车里，思绪翻飞。长生果芽的走俏让她看到了巨大的潜力，但培育繁琐，货源少，要价也高，严重限制了销路。她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：或许，可以将这培育方法作为交与李掌柜？自己往后种植长生果，提供优质长生果，形成稳定供应链，双方共享利润？这样既能解决产能瓶颈，也能让她的精力更集中在糖块和酱料的核心工艺上。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。
车至周府，依旧是那气派的朱漆大门，透着百年书香世家的沉静底蕴。小满递上名帖和礼物，对恭敬迎出的管家道：“烦请通禀，岭南沈小满前来拜会周夫人，并想请教一下舍弟谷雨在学中的情况。些许家乡粗食，不成敬意，还望夫人笑纳。”她特意点明了谷雨。
管家显然认得小满，又看到礼盒中那冰镇上、翠绿欲滴、长安城正风靡的长生果芽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了然，态度愈发恭敬：“沈姑娘有心了。夫人正在花厅，请随我来。”
穿过几重清雅院落，管家将小满引至一处暖阁。周夫人正坐在临窗的暖榻上，就着明亮的秋阳看着一本诗集。她依旧穿着那身藕色素面绸褙子，气质温婉沉静。见小满进来，含笑颔首：“沈姑娘来了，快请坐。今日怎么得空？”
小满恭敬行礼：“冒昧打扰夫人清静。一来感念夫人先前照拂，送些自家做的酱料和一点新摘的白露芽，给夫人尝个新鲜。二来……”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，“舍弟谷雨这两日归家，神情郁郁，问他又不肯言明。民女忧心他在学中是否有什么不妥，或是学业上遇到了难处，故厚颜前来，想向夫人请教一二。”
侍女奉上香茗。周夫人目光扫过小满带来的东西，尤其在看到那盒鲜嫩的长生果芽时，眼中掠过一丝赞赏：“沈姑娘有心了。这长生果芽，如今在长安可是稀罕物，难为你有心。”她放下诗集，神色温和地看向小满，“谷雨这孩子，在我府上读书也有些时日了。司业虽严厉，但对他的勤勉和灵性，是颇为认可的。学业上，虽偶有稚嫩之处，但根基扎实，进步也快，并未听闻有特别难解的困惑。”
小满的心稍稍放下一些，但疑惑更深：“那……谷雨他……”
周夫人端起茶盏，轻轻撇了撇浮沫，沉吟片刻，才缓缓道：“沈姑娘，学堂之中，除了学业，亦有同窗相处之道。谷雨年纪尚幼，又是外乡来的孩子，性子纯善内敛。司业治学严谨，但对孩童间的嬉闹交往，只要不逾矩，通常不多加干涉。” 她的话语点到即止，但意思已经相当明白——谷雨的问题，很可能不在学业，而在学堂的人际关系上。
小满心中一凛。同窗相处？是谷雨被人排挤了？还是受了欺负？想到谷雨那闷闷不乐、不愿言说的样子，她几乎能确定。
“夫人，您的意思是……谷雨他，在学中与同窗……”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周夫人放下茶盏，温言道：“具体情形，老身并未亲眼所见。不过，前日听司业无意间提了一句，说谷雨在书库寻书时，似乎与几位年岁稍长的学子有些……言语龃龉。司业当时正忙着考校另一名学子，未曾细究。想来，孩子心性，或许有些口角争执也是常事。” 她看着小满担忧的神色，宽慰道，“沈姑娘不必过于忧心。谷雨聪慧，心地纯良，些许小事，想必过几日便好了。若实在放心不下，待会儿谷雨下学，你或可亲自问问他，或……见见司业？”
正说话间，暖阁外隐约传来一阵少年们下学的喧哗声和脚步声，由远及近。周府的书斋设在东跨院，下学的学子们通常会穿过回廊，经过这暖阁外的月洞门，从侧门离开。
周夫人示意侍女打开暖阁的窗扇。透过精致的窗棂，小满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回廊。
只见一群身着各色锦缎襕衫、气度矜贵的少年公子，正三五成群地谈笑着走来。谷雨小小的身影也在其中，却显得格格不入。他低着头，刻意落后几步，走在一群人的边缘。他旁边一个穿着宝蓝色织锦襕衫、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，正侧着头对谷雨说着什么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笑意。另一个稍胖些的少年也跟着附和，发出几声嗤笑。
谷雨的头垂得更低了，小手紧紧攥着书袋的带子，脚步加快，似乎想摆脱他们。但那宝蓝衣衫的少年竟伸脚绊了他一下！谷雨一个踉跄，差点摔倒，幸好扶住了旁边的廊柱。书袋里的书本散落了一地。
“哟！沈谷雨，走路怎么不长眼睛啊？”宝蓝衣衫的少年故作惊讶地提高声音，引得其他学子纷纷侧目。他身边的同伴也哄笑起来。
“就是，一个乡下泥腿子，能进周先生的门下已是祖坟冒青烟了，还这么毛手毛脚！”
“听说他姐姐在城外开了个小作坊？做的什么酱料？啧啧，商贾贱业，也敢来考童子科？”
“考了也是白考！就凭他？也配和我们同场应试？”
“喂，沈谷雨，听说你家以前穷得饭都吃不上？你姐姐是不是靠……”
不堪入耳的嘲讽和恶意揣测清晰地传进暖阁。谷雨蹲在地上，手忙脚乱地捡着散落的书本，小脸涨得通红，肩膀微微颤抖，却死死咬着嘴唇，一声不吭。那强忍泪水和屈辱的模样，像一把钝刀，狠狠剜在小满的心上！
周夫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，眉头紧蹙。她显然也没料到，在周府的眼皮底下，竟有学子如此刻薄无状！
小满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！她猛地站起身，就要冲出去！
“沈姑娘！”周夫人及时出声，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她看着小满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睛，缓缓道，“学堂自有学堂的规矩。此事，老身会告知司业，定会给谷雨一个交代。你现在出去，于事无补，反会让谷雨更难堪。”
小满的脚步硬生生顿住。周夫人说得对。她此刻冲出去斥责那些纨绔子弟，除了发泄怒火，只会让谷雨在学堂的处境更加艰难。
她看着谷雨默默捡起书本，在那些少年讥诮的目光中，像只受伤的小兽般低着头快步离开回廊，走向侧门，那小小的、倔强又无助的背影，让她的心如同被浸在冰水里，又冷又痛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心疼，转身对周夫人深深一礼，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：“多谢夫人告知实情。民女……明白了。今日打扰夫人清静，民女告退。” 她需要冷静，需要想想，该如何保护她的弟弟，如何在这无形的等级壁垒和恶意的倾轧中，为谷雨撑起一片天。
周夫人看着小满离去的背影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，既有对谷雨的怜惜，也有对小满坚韧的欣赏，更有对学堂风气的忧虑。她轻轻叹了口气，对身边的侍女吩咐：“去请老爷过来一趟。就说……我有事相商，关于东跨院学子言行之事。”
小满走出暖阁，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福安在侧门处等着她，也看到了谷雨刚才那副模样，脸上满是愤慨：“姑娘，刚才……”
“回去再说。”小满的声音异常平静，但平静之下，是压抑的惊涛骇浪。她回头望了一眼周府那象征着清贵与学问的深深庭院，眼神变得无比锐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