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罕坝的寒冬,封锁的不仅是山路,还有围场县境内的人心。
黑风岭山寨里,“聚义厅”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,却也难掩厅内的压抑。拢着的火盆旁,瞎老崔裹紧了他的旧羊皮袄,吧嗒着旱烟,混浊的眼珠在烟雾中半开半阖,听着心腹汇报山下“无人区”的推进和“青峦计划”的所谓“进展”。
“崔爷,龙千伦这厮这回动静不小,砍树修路,并屯清乡,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把冯立仁他们往死里逼啊。”一个脸上带疤的头目低声道。
瞎老崔嗤笑一声,吐出个烟圈:“逼?他龙千伦这小年轻的又能有几斤几两,我还不清楚?不过是仗着日本人的势,在这狐假虎威。还有这所谓的‘青峦计划’……”
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,“要我说就是挂羊头卖狗肉!真当咱们坝上人眼瞎?什么造林育林,分明是剃头发似的地砍咱们的命根子!那上好樟子松、老柞木,一车车往山外拉,运去哪儿?还不是填了小鬼子的炼铁炉和炮楼!”
他磕了磕烟袋锅,灰烬落在脚边:“冯立仁是条汉子,打鬼子不含糊,讲信用。龙千伦?哼,目光短浅还总爱过河拆桥的主儿,跟他合作,迟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。”
“那咱们……”
“咱们?”瞎老崔抬起眼皮,精光一闪,“咱们谁也别全信,但谁的路也不能堵死。告诉山下卡子的弟兄,遇到逃难出来的乡亲,暗中指条活路,往游击队可能活动的方向引。
若是……真有游击队的人找上门,”他压低了声音,“别声张,悄悄带来见我。记住,咱们黑风岭可以不出这个头,但香火情不能断,得给弟兄们,留条后路。”
他望向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山林,语气森然:“这塞罕坝的树,是咱们祖辈的根。鬼子要砍,咱们明着也不敢拦,但也不能让他们太顺心,龙千伦脑子被驴踢过,咱可没有!”
围场县城福顺杂货铺内,王有福脸上依旧是挂着那副谦卑又略带愁苦的笑容,应对着来往的顾客和不时上门盘查的伪军。他点头哈腰,递烟送糖,将“老实胆小、唯利是图”的掌柜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。
然而,在他低垂的眼帘下,内心却是一片翻江倒海。
保安队新贴的告示就贴在街对面,那冠冕堂皇的词句像一根根针,扎在他的心上。什么“大获全胜”、“打造模范乐土”,全是车轱辘话!
他虽没资格亲眼见过从坝上运下来的木材车队,那些合抱粗、带着新鲜斧凿痕迹的圆木,被源源不断地运出围场县城。
可他私下里可听偶尔来买东西的、有亲友在在县公所当差的老主顾酒醉后吐露,这些上好木材大多被用于军事工程,甚至远渡重洋运往日本本土。
“造孽啊……这哪是造林,这是绝户!”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。
想起小时候跟着父辈上山,那林海茫茫,遮天蔽日的景象,再对比如今日渐稀疏的山峦,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梗在喉头。
这时,帘子一掀,王月娥闪了进来,脸色苍白,低声要了半斤盐。趁着打包的功夫,王有福极快地将一个小纸卷塞进盐包里,嘴上大声说着老姑啊、物价飞涨、生意难做的套话。
王月娥接过盐,同样飞快地低语:“老崔让递话,鬼子在老鸹岭西边又新设了个临时伐木场,守备看起来不太严。”
王有福心里一紧,面上却不露分毫,只是默默点头。
送走王月娥后,他又回到柜台前,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算盘。传递这样的情报,风险极大。龙千伦的跟班像猎狗一样四处嗅探,一旦被发现,少不了大牢里走一趟,这黑狗子的牢狱啊,阔少爷被抓进去能给薅成叫花子,身体强健点的汉子给弄成病秧子,活生生的黄花大闺女更是让这群虫豸糟蹋得不成样子。
可他不能不做。
冯大队长带着游击队同志们还在山里浴血奋战,啃树皮、嚼草根,为的是谁?他王有福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掌柜,无力提枪上阵,但这算盘珠子、这杂货铺,就是他抗击的阵地。
“这世道,想独善其身,难啊……”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和街上行色匆匆、面带菜色的乡亲,心中那份坚守的意志却愈发坚定。他得活下去,他的铺子也得开下去,这条隐秘的战线,总不能断。
另一边,围场县城的街巷,在这严冬和高压管控下,显得愈发萧条。
集市上,人们交换着粮食、盐巴,眼神警惕,言语谨慎。
布告栏前,稀稀拉拉地围着些人,看着那张关于“青峦计划”和“剿匪大捷”的告示。有人木然,有人低头快步走过,也有人眼中闪着压抑的怒火。
“听说了吗?城外砬子沟、撅尾巴河村那边,好些个村子都被烧了,人被关了起来,不服的当场就……”一个卖柴的老汉对相熟的人低语,话没说完,只是重重叹了口气。
“作孽啊……那‘人圈’能是人待的地方?跟猪圈差不多,听说一天就一顿照得见影子的稀粥……”
“都是为了那劳什子‘青峦计划’!”一个中年汉子忍不住啐了一口,“说的比唱的好听,我小舅子被拉去修路,回来说……”
那汉子又回头左右张望,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,“这鬼子根本不是在种树,那是砍树!咱们塞罕坝的老林子,可都快被他们祸害完了!”
这话引起了轻微的骚动。人们对于“青峦计划”的真相,其实心知肚明。那日夜不停的伐木声,那蜿蜒出山的运材车道,都是铁证。
“没了树,往后风沙要是来了,可咋活……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一处石阶上,喃喃自语道,脸上满是忧惧。
沉默,再次笼罩下来。但这沉默之下,是如同地火般运行的愤怒与仇恨。他们不敢明着反抗,只能用沉默来表达不满,用偷偷省下的一把米、一块盐,甚至一个眼神,来支持那些还在山林里坚持战斗的人。
长谷川和龙千伦认为用恐怖和谎言就能掌控一切,但他们看不见,这塞罕坝的土地上,最坚韧的不是林木,从来都是是人心。每一颗沉默的心里,都埋藏着惊雷的种子,只待春风拂过,便会破土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