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山嘴哨堡里指挥部通讯室。
这里比外面更加阴冷,只有一台嘎吱作响的发电机提供着微弱电力,供那台笨重的野战电台和几盏昏黄灯泡使用。空气中弥漫着机油、电子元件和湿冷石头的气味。
矢村次郎站在电台旁,戴着耳机,腰杆挺得笔直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但握着送话器的手指,关节微微泛白。
耳机里传来熟悉的、带着电流杂音的严肃声音,是黑田大佐。
“矢村少佐,你最近的报告,我都看了。”黑田的声音透过电波,依旧带着那种居高临下、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补充兵员和物资,我已经协调,不日便会抵达。长谷川中佐那边,也会给予你必要的支持。”
“感谢长官!”矢村对着话筒沉声道,声音保持着绝对的恭敬。
“但是,”黑田话锋一转,语气加重,“关于你部近日频繁的、大规模实战化演练,以及向周边区域展示武力的行为,司令部方面,收到了一些……不同的看法。”
矢村的心微微一沉,不同的看法?是来自长谷川,还是说更高层?
“有人认为,在确保‘青峦计划’核心通道安全的前提下,如此高调行事,是否过于消耗资源,并可能刺激当地抵抗力量,引发不必要的摩擦?”
黑田的话说得不算直白,但意思很清楚,搞这么大动静,简直是火上浇油。
矢村感到一股血直冲头顶,耻辱和愤怒让他脸颊肌肉抽动。
他强压住情绪,对着话筒,声音依旧平稳,却透着一股倔强:“长官!卑职认为,唯有持续保持高压态势,主动展示皇军武力与决心,才能有效震慑冯立仁部匪徒及黑风岭等潜在威胁,确保黑山嘴枢纽绝对安全!任何示弱或收缩,都将助长匪人气焰!”
耳机里沉默了几秒,只有电流的滋滋声,矢村能感觉到黑田在那头的沉吟。
“矢村,”黑田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次少了些官腔,多了点旧日上下级间那种直白的意味,“你的决心和斗志,我从未怀疑。但你要明白,现在的重点,是‘青峦’计划。
长谷川中佐肩负协调之责,他的考量,必须优先。你的行动,必须在确保大局稳定的前提下进行。适当的威慑是必要的,但要把握好‘度’。上面不希望看到,因为你的‘积极’,导致其他环节出现不必要的压力或暴露。”
“卑职……明白。”矢村次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“明白就好。”黑田的语气缓和了些,“你现在的任务是钉死黑山嘴,确保万无一失。至于其他,相信长谷川中佐会有妥善安排。好好配合,你的功劳,我会记着。”
通讯中断,矢村缓缓摘下耳机,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昏黄的灯光照着他半边脸,明暗不定。外面的风雪声和隐约传来的训练号子声,仿佛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模糊。
配合长谷川?
那个精于算计、总是把“大局”“稳定”挂在嘴边的家伙?矢村的手按在冰冷的电台外壳上,用力之大,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
他知道,黑田的电话既是一种支持,但也是一种警告和约束。必须继续扮演好“钉子”和“幌子”的角色,哪怕这让他感到很憋屈。
矢村深吸一口阴冷潮湿的空气,转身,大步走出通讯室。
校场上,风雪中,士兵们还在拼命奔跑、呐喊。按着刀重新走上木台,目光冷冽地扫视全场。
既然暂时不能放手去剿灭山里的老鼠,那就把眼前这些士兵,往死里练!把黑山嘴的声势,造得再大些!至少,要让所有人包括那个纨绔少爷看到,他矢村次郎,依然是一把锋利的、渴望饮血的刀。
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,他却浑然不觉,只是从喉咙深处,发出一声低低的、近乎咆哮的命令:“继续!不准停!”
哨堡不远处,黑风岭上。
白毛风直打得黑风岭聚义厅大门的鸡骨头串噗噗作响。炭火盆烧得旺,可那热气总也攒不住,叫门缝里钻进来的白毛风一绺一绺地薅了去。厅里烟雾缭绕,哈气成霜,人影子映在墙上,晃晃悠悠的。
瞎老崔蹲在虎皮交椅里,裹着件光板老羊皮袄,怀里揣着个滚烫的铜手炉。他眯缝着那双浊眼,像是瞅着火盆,又像啥也没瞅,下巴上一蓬花白胡子挂着冰碴子。
“这鬼天,撒泡尿都得拎根棍儿。”黑塔搓着蒲扇大的手,凑到火盆边,屁股刚挨着条凳,就骂开了,“娘的,山下那帮东洋萝卜,倒是精神头足,大雪天还嚎丧似的练个没完!吵得老子耳根子生疼!”
杨老六正拿小刀剔着牙缝里的肉丝,闻言嗤笑一声:“练呗,塔爷,他们越练,咱这山头不越稳当?依我看,小鬼子这是叫冯立仁打怕了,自己给自己壮胆呢。”
“怕?”师爷慢悠悠地呷了口温吞酒,捻着山羊胡,“怕是真怕,可这练法,不像只为了壮胆。你们没听探子回来说?那阵仗,跑起来地动山摇的,还专拣险路、雪地练。矢村那厮,憋着坏呢。”
穿山甲歪在角落一张铺着厚毡的躺椅上,脸色还蜡黄着,裹着条灰扑扑的棉被。他咳嗽两声,声音虚浮:“憋坏……也得有处使。依我看,他们眼睛,未必全在咱这岭子上。”
“不在山上,还能在哪儿?”黑塔瞪起眼。
“多半在木头上。”师爷接了话茬,把酒碗放下,“老六前儿不是说了?北边老林子里,车轱辘印子一道压一道,专挑好料子砍。那动静,不像修个碉堡挖个壕沟,倒像……备大料,干大活。”
厅里静了一霎,炭火噼啪炸了一下。
瞎老崔终于动了动,把手炉换个手抱着,从喉咙里挤出一句:“备大料……干啥使?”
“那谁说得准?”
杨老六把刀子插回靴筒,“兴许小鬼子在老家盖房子缺梁?要不就是运回他们那个小岛子上?咱管他干啥,反正不砍咱山上的树就成。”
“你懂个屁!”黑塔啐了一口,“那北边老林子,虽说不挨着咱岭子,可那也是塞罕坝的地界。让他们可劲儿砍,砍秃噜了,保不齐哪天就琢磨到咱眼皮子底下来。
再说了,”他压低嗓门,“那好木头值钱哪!往年也有木商来收,都是这个数……”他伸出两根粗手指比划了一下。
师爷瞥了黑塔一眼,没吭声,只把那山羊胡捻得更快了。
穿山甲又咳了几声,哑着嗓子说:“值钱……那也得有命花不是。冯立仁为啥专挑运输队下手?这里头……”
“冯立仁是冯立仁,咱是咱!”黑塔不耐烦地打断,“他姓冯的跟鬼子有血仇,咱犯不上替他挡枪子儿。要我说,鬼子砍树,咱就看着。他们运木头,咱也看着,等他们运够了,松了劲,咱再下山,该捞油水捞油水,该快活快活。”
杨老六嘿嘿一笑:“塔爷这话实在。咱们是山大王,不是土地爷,管不了那么宽。眼下这天寒地冻的,山下乱哄哄,咱在岭子上有吃有喝,猫个冬,比啥不强?”
师爷却摇了摇头:“只怕……树欲静而风不止。龙千伦如今收了草上飞的烂摊子,又得了鬼子几杆破枪,正烧得慌。他那个‘联合团’,总得找点事由,显显威风,刮刮地皮。咱们离得近,难免……”
“他敢!”黑塔眼一瞪,“龙千伦是个什么玩意儿?脱了那身皮,比咱还黑三分!他敢伸爪子,老子就给他剁了!”
一直没言语的瞎老崔,这时忽然把铜手炉“咚”一声撴在旁边的矮几上。声响不大,却让厅里霎时静了。
他撩起眼皮,那浑浊的眼珠子在众人脸上慢慢滚了一道,最后停在跳动的火苗上。
“吵吵啥?”他声音沙哑,像破风箱,“天塌了,有个儿高的顶着。鬼子砍树,让他砍。龙千伦要伸爪子,等他伸过来再说。”
他顿了顿,抓起手边一个酒葫芦,拔开塞子灌了一口,抹抹嘴:“倒是后山獾子洞那位……老六,吃食、炭火,都别短了。这大冷天,可别冻出个好歹。”
杨老六连忙应道:“崔爷放心,都备着呢,月娥嫂子那儿,亏不了。”
瞎老崔“嗯”了一声,重新缩回皮袄里,闭上眼睛,不再说话。
厅里又只剩下风声、火声,和几个人各自琢磨的心事。黑塔瞅瞅这个,看看那个,觉得没趣,从怀里摸出个骰子筒,哗啦啦摇起来:“来来,干坐着冻脚,玩两把!”
师爷摆摆手,依旧捻他的胡子。穿山甲合着眼,像是睡了。只有杨老六凑了过去,两人就着炭盆的光,吆五喝六起来。
瞎老崔听着那骰子响,眼皮底下,眼珠子却微微动了动。
木头……大料……他心里头,像这盆里的炭,看着没明火,底下却焖着点捉摸不定的东西。只是这念头,像门外头的雪片子,飘过来,又散开去,没个形状。
他咂咂嘴,又灌了口酒。管他呢,这世道,今天不知明天事。火烤胸前暖,风吹背后寒,先顾眼前这口热乎气儿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