韭菜沟营地,几处地窨子顶上积着厚厚的雪,像大地鼓起的冻疮。
日头有气无力地悬着,光惨白,没半点热乎气。白毛风从北边刮来,带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糊味,时有时无,令人心头膈应。
最大的地窨子里,火塘烧着几块湿柴,烟比火大,哈得人直流眼泪,过冬前冯立仁带着刘铁坤俩人,先倒腾出了一条地底烟道,致使烟气倒也没有多么呛鼻。
于正来和严佰柯围着雷山坐下,中间摊着张用木炭画在破羊皮上的简易地图。
刘铁坤蹲在靠近门口的位置,手里拿着根细树枝,无意识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烬。
王有福倚在堆放杂物的角落,抱着他的账本,眉头锁得死紧,冯立仁则是四处走走,观察着地窨子里每个人的神色。
“雷山大哥,你和小终这趟,摸出点啥名堂没?”冯立仁声音有些沙哑,眼窝深陷,但目光依旧锐利,看向刚从外面回来的雷山父子。
雷山把冻硬的绑腿解开,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,混浊的眼睛没抬,闷声道:“往北三十里,‘老鹞子沟’,鬼子新开的场子。油锯响得邪乎,树倒得跟割韭菜似的。
人……比那‘野猪窝’只多不少,鬼子兵看着像是有二十来个,伪军也得有几十,民夫……黑压压一片,估摸上百号。”
雷终在旁边补充,年轻人脸冻得开裂,声音却稳:“看守严,明哨暗哨好几层,进出就一条压实的路,两边山坡上都藏着人。我们没敢靠太近。
看见运木头的卡车,蒙得严实,五辆接着五辆往北边去了,应该不是回黑山嘴的方向。”
“北边……”严佰柯用炭条在地图上点了点,“不是围场,通常是往多伦、赤峰那边去了。这木头,不是给本地鬼子用的。”
于正来搓着满是冻疮的手,骂道:“管鬼子运哪儿去!砍咱们的树,祸害咱们的人,就绝不能让他安生!照我说,找机会再干他一家伙!”
刘铁坤抬起头,脸上被烟熏得黑一道灰一道:“干?拿啥干?老于,咱们现在家当你心里没数?就那几颗边区造,佰柯他们上次用了一半!粮食,见底了!盐,没了!伤员等着药,陈大夫都快把山头薅秃了!更别提了,先前你肚子叫唤声可比我嗓门都大!”
于正来被噎得脸一红,梗着脖子:“那……那也不能干瞪眼啊!”
“没让你干瞪眼。”冯立仁开口,压下了两人的话头。
他看向严佰柯:“佰柯,你之前说,鬼子在野狼口那边,跟龙千伦的人不对付?”
严佰柯点头:“鹞子的人设卡,跟黄金镐带的黑山嘴伪军顶上了,差点动手。后来鹞子认出了黄金镐,便放他们过去了。看方向脚印,黄金镐那伙人应该是奔着小南沟、榆树坪那边去的。”
“扫荡。”冯立仁吐出两个字,地窨子里的空气似乎更冷了。
他沉默片刻,“小南沟……赵家嫂子娘家是不是在那儿?”
一直沉默的王有福低声道:“是。赵老栓兄弟家。前年赵老栓大哥被‘征夫’抓走,就剩嫂子带着两个孩子。这要是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众人都明白。
赵老栓躺在不远处的铺位上,似乎听到了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“嗬嗬”声,赵小栓赶紧过去,低声安慰。
冯立仁脸上肌肉绷紧了一下,很快恢复平静,但眼神更沉:“看鬼子这阵仗,砍树往北运,扫荡清边,是要有大动作。不光冲着咱们来。”
“大队长,你是说……”严佰柯若有所思。
“我也说不好。但木头往北运,不是修炮楼。”冯立仁用炭笔在“老鹞子沟”和北边重重划了一道,“这里头,有名堂。咱们现在力量弱,硬碰不明智。但眼睛不能瞎,耳朵不能聋。”
转头看向于正来,“老于,你挑几个机灵点、能吃苦的,扩大侦察范围,不光看鬼子伐木、扫荡,也要留意更北边有没有别的动静,有没有什么……不寻常的运输,或者队伍调动。”
“明白!”于正来重重点头。
“佰柯,你带人,盯着黑山嘴和县城之间的通道,尤其是龙千伦那伙人的动向。他们跟鬼子不是一条心,这缝隙,说不定有用。”严佰柯连忙应下。
“雷大哥,”冯立仁又看向雷山,“粮食的事,还得指望您。但千万小心,鬼子扫荡,附近山民怕是也躲的躲,逃的逃,打猎采食更难了。”
雷山点了点头,没多说话。
“老刘,”冯立仁最后看向刘铁坤,“粮食,算计到骨头缝里。盐……再想想办法,哪怕是刮老墙土熬硝盐,也得有点咸味,不然人没力气。”
刘铁坤苦着脸:“大队长,墙土都刮了三遍了……我再琢磨琢磨,看有没有啥野果子、树皮带点咸涩味的。”
陈彦儒这时处理好伤口,擦了擦手走过来,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苍白:“大队长,药……实在找不到了。
有几个伤员伤口反复感染,再不用药,恐怕……而且长期吃不到盐,伤口愈合更慢,人也容易浮肿。”
冯立仁沉默地点点头,没说话。这是最棘手、也最无力的问题。
正说着,地窨子口草帘掀开,李铁兰带着一股寒气进来,手里提着个小布包,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激动:“立仁,于副队长,你们看!”
她打开布包,里面是几块灰褐色、疙疙瘩瘩的块茎,还有一小把干枯的、带着白霜的草叶。
“这是……”陈彦儒凑近,拿起一块块茎闻了闻,又小心掐了一点尝了尝,憔悴的脸上猛地亮了一下,“咸的!这是……土盐?嫂子,从哪儿找到的?”
李铁兰抹了把冻红的脸:“不是土盐。是铁菊她们在东边老鹰崖底下背阴的石头缝里发现的,石头上一层白霜,舔着有咸苦味,我就让她们刮了些下来。
还有这‘碱蒿’,长在石缝里,干了,陈大夫你看能不能用?”
陈彦儒仔细看着那草叶,连连点头:“碱蒿,止血消肿有些效果!这石霜……得再炮制一下,去去杂质,但确实是咸的!好东西啊!”
地窨子里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。刘铁坤一把抢过那布包,如获至宝:“好好好!这下好歹有点味了,我这就给收起来了。”
冯立仁看着李铁兰冻得通红却带着笑的脸,又看看那一点点珍贵的石霜和碱蒿,心头那沉甸甸的石头,似乎松动了一丝。“铁兰,辛苦了。也告诉铁菊她们,千万注意安全,别走太远。”
“嗯。”李铁兰应下,又想起什么,“对了,冯程和狗娃他们,在营地边上发现了一小片冻在地上的地皮菜,黑乎乎的,但没坏,也捡回来了。”
“好,都好。”冯立仁点点头道。
会议散了,各自去忙。冯立仁独自走到地窨子口,掀开草帘一角。
外面,天色阴沉,朔风怒号。远山如黛,沉默地矗立。更北的方向,天空似乎更加晦暗,仿佛酝酿着什么。
冯立仁晓得,这个冬天还远远没结束,最冷的时刻或许还未到来。
鬼子的斧锯还在响,扫荡的血火还在烧,北运的木材背后藏着更深的图谋。
而他们,困守在这小小的山沟里,缺衣少食,伤病交加。
不过火种未熄。上天还在看,趁着耳朵还能听,手脚还能动,得多做准备了。
塞罕坝的冬天能冻僵土地,却始终也冻不僵扎根在这片土地上、不肯屈服的心。
放下草帘,转身走回地窨子深处。火塘的光,将冯立仁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拉得很长,很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