朦胧微月,梅子微露。
伉俪宫的重门里,一切事物都未曾改变——依旧保留着蘅和帝后生前的模样。在这里,随处都是他们的相伴时光、甜美回忆……
轩辕襄踏碎满庭梅瓣,残香混着陈旧的血腥气扑面而来——那是姚蘅和画像上的少女喉间永远散不尽的草药味。
“蘅和——”
轩辕襄醉眼朦胧地踹翻鎏金博山炉,跌落在一地凌乱的酒瓶间,大颗眼泪凝成的香灰漫空飞洒,灰烬黏在蘅和帝后画像的唇角,似她临终那抹未尽的笑。
“这次怪我,怪我没照顾好衡儿!”
他闭着眼捶打着自己的胸膛,摸起酒壶便往嘴里灌。
“蘅和,院子里的梅子花又要落尽了,”轩辕襄抓碎白玉供盘里的盐渍青梅,忽然眼角的褶皱挤满了泪,噗嗤地笑道:“又快到衡儿的生辰啦!往年此际,你总会笑着对朕说,‘阿襄,我们做青梅酒吧。’”他笑着蜷在冰裂纹青玉砖上,“哈哈……思衡出生了,你真的是做了好多好多的梅子酒……蘅和,你还记得衡儿五岁生辰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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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,轩辕思衡五岁生辰日。
重五立夏,梅子黄绿。
梅枝间漏下的碎光里,轩辕襄靴尖点过青苔虬枝。冲着树下紧张他安危的姚蘅和,眯起眼,笑道:“阿蘅——接稳了!”
坠落的梅子如急雨,砸在她杏黄罗裙,绽开星点青斑。
“阿襄,慢着点,我看着好怕,还是下来吧!”姚蘅和抬首与他对望。
“帝父,爬高高!”五岁的轩辕思衡突然扑抓母亲裙裾:“衡儿也要摘金豆豆!”
“等衡儿长大了,再同帝父一样爬高高,好不好啊?”姚蘅和俯下身,蹲了在轩辕思衡的面前,拉着他的小手,温柔慈和地道。然后对着轩辕襄,继续温柔地道:“阿襄,这些梅子足够啦,你快下来吧。”
等她站起时,轩辕襄已抱过孩子举过头顶:看!金銮殿的飞檐都没我儿子高!
梅香倏然浓冽。
蘅和帝后拿出手帕给他擦拭脸上的汗,捡去落在发上的树叶,他就这么痴痴笑笑地看着她,“以后不出去打仗啦,跟你好好过日子,天天陪我们的衡儿玩,好不好?”
“山河无限,人间有时。”蘅和擦了擦轩辕襄,又擦了擦他怀中的轩辕思衡。
“你说的对,山河无限,人间有时。”轩辕襄将蘅和也揽入怀中。“等今年打完那些蛮子,我就再不打仗了,可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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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山河无限,人间有时。”
醉眼里,画像中的蘅和变成双影。轩辕襄坐起身,呢喃低语,一顿猛灌。“那日,我们还放风筝,放得好高好高,飞得好远好远……”随即又是一阵呜呜的哭。
“那日,我们爷俩给你荡秋千,你笑得好开心,……你笑得真好看……”说着说着,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,眼泪滂沱而流,仿佛喝下的每一口酒都是他们的温馨回味。
“那日,我陪着你做了好多好多坛……青梅酒。”轩辕襄呆望着那画中笑颜颦颦的姚蘅和,喉中烈酒,半是苦,半是甘。“唉……又快到了青梅时节啦。”
……
“蘅和啊,我都没忘。这十几年来,我……年年……”又是一阵哽咽,又是一段怅然。“为我们的衡儿做青梅酒……都埋在他的苍梧宫的树下。我怕他嫌苦,放了好多饴糖……蘅和,我也怕苦,没有你,我的心里真的好苦……”
“蘅和啊,”轩辕襄醉得已是舌头打结,闭着眼,躺在冰冷白玉的殿中。“蘅和啊!……我想你。”
“每洗一颗梅子,每装一坛酒,我就……我就好开心,心里好甜,就……”他舌头打结地更厉害起来。“就……像你在我的身边,和我一起……洗梅子,装坛子……一抬头……”他说着伸出了双臂,抱了一个虚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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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门吱呀轻启。
芷和帝后窸窸窣窣地走来,九凤金步摇垂珠缠着半根白发——“孟春夜寒,回宫吧。”
她将玄色金丝蟒氅覆上帝王背脊的瞬间,轩辕襄反手抓住她腕骨。“蘅和,你怎么才来啊?”
轩辕襄半眯着眼睛,殿内未点烛火,只有从殿门外洒进来的微弱月光。“你告诉我,为什么啊?……为什么转过年,你就一病不起了啊……”
芷和帝后猛抽锦帕掩他唇:“陛下又梦见姐姐了!”她早已习惯此般情景和心绪,极其镇定地道:“姐姐她还真是好福气。”
她扶着轩辕襄走出殿门,离开她同胞姐姐的伉俪宫。
“落锁。”姚芷和头也不回地,冷冷喝道。
“吱——嘎——”
随着殿门的掩户挂锁,那幅画像中的笑意颦颦的姚蘅和,再一次封存于冰冷的白玉宫殿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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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道映出两行两行倾仄足痕。
“蘅和,你说:山河无限,人间有时。朕已经有四个儿子战死沙场啦,我真心不愿再让衡儿,……可朕的刀,快提不动了……”轩辕襄半个身子压在姚芷和的肩骨,龙纹箭袖下的匕首轮廓若隐若现:“衡儿院里的胭脂梅……今年怕结不出果了……”
“陛下立衡儿为储君便是。”芷和帝后的金缕鞋头沾着污泥,“储君镇守京畿,……何须亲身犯险?”
“立储?”轩辕襄骤然猝然扼住她后颈,眼底醉意裂开寒锋:“姚芷和!轩辕帝国最忌后宫参政。怎么,朝堂之事,你欲何为?”
“陛下……我哪里懂得什么朝堂之事啊。”芷和帝后被掐得生疼,突然掰过轩辕襄的醉眼,皱眉说道:“若论肖父……衡儿是陛下与姐姐的唯一骨肉,他才最应是储君!……更何况,自姐姐临终托付,我始终将衡儿视为己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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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唉,这几年,朕越发老了很多。”轩辕襄放开姚芷和的后颈,仰天长叹道。
“哪有……陛下还是如此生龙活虎啊……还要有更多的小皇子、小公主呢。”
“蘅和啊,你又在笑话我。”
虽说芷和帝后也知道他说的都是醉话,但原本还沉浸在夫妻日常的幸福中,却是一声“蘅和”,终究他心里只装着姐姐一人。她忍不住地心头袭来一股悲凉与嫉恨,是啊,恨一个已死之人,有何意义?
“陛下,您喝多了。我是芷和……”
“蘅和啊,我那日真的喝多了,醒来才发现那人不是你,是姚芷和……”
“陛下,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啦……”
“蘅和啊,我悔恨不已,你何必让我把她纳入宫中?”
“陛下,又错认姐妹了。”她笑纹在破碎胭脂下绽放。“我是芷和,不是姐姐蘅和……”
“蘅和啊,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?”
“我们俩本是同胞姐妹,有何区分呢?”
“不一样!你们俩不一样!不一样……”
……
也不知,轩辕襄到底是真醉假醉。
向着凤栖宫的方向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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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流星!”轩辕襄突然指向藏经阁,揉着醉眼朦胧。
倏然,一道紫电流光掠过藏经阁的斗拱,转瞬即逝,悄无声息地消匿在暗夜中。
“陛下说是流星……”姚芷和的面上绽出凄楚笑纹,“那便是祥瑞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