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巴车驶离清溪镇,将那片浸润了雨水、汗水与短暂回忆的土地甩在身后。车内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,松弛而喧闹。同学们兴奋地交流着三周的趣事,分享着手机里终于恢复信号后涌来的各种消息,吃着镇上送的告别零食。
顾屿坐在靠窗的位置,看着窗外熟悉的田野风光逐渐取代山峦景色。
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车厢最前方。沈知遥依旧独自坐在第一排靠过道的位置。她似乎褪去了在清溪镇时那种时刻绷紧的张力,但也没有融入身后的喧闹。
她没有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公务,也没有闭目养神。只是微微侧着头,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。阳光透过车窗,在她平静的侧脸上流动。她的眼神似乎没有具体的焦点,不像是在欣赏风景,更像是在借着窗外流动的景象,沉淀和整理着某些东西。那是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沉静状态。
途中,一个同组的女生似乎鼓足了勇气,拿着写好的实践报告草稿,走到前面,小声地向沈知遥请教一个关于突发事件描述措辞的问题。
沈知遥闻声转过头,目光落在稿纸上,听完了学生的疑问。
她并没有立刻给出标准答案,而是沉默了几秒,似乎在思考。 “关于这部分,”她开口,声音依旧平淡,但并没有往常那种斩钉截铁的冷硬,“可以参考你们小组当时的现场记录日志,里面应该有更具体的时间点和细节,比事后概括更有说服力。”
这是一种引导式的建议,而非直接的命令或否定。她指出了方向,将挖掘和组织的空间留给了学生自己。
那女生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,随即连忙点头:“哦哦!好的好的!谢谢沈老师!”语气里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欣喜。
沈知遥微不可察地颔首,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窗外,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姿态。这个小插曲仿佛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激起细微的涟漪,便迅速复归平静。
顾屿收回了目光,向后靠在椅背上,闭上了眼睛。
他没有睡着。车窗外的阳光透过眼皮,形成一片暖红色的光晕。车厢的颠簸和同学们的谈笑声似乎渐渐远去。
他的脑海里,却像过电影一般,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关于沈知遥的一幕幕画面——
初到时那个在会议室里冰冷下达指令、不近人情的她; 在混乱安置点里冷静指挥、逻辑缜密的她; 在山洞中笨拙却强硬地给孩子们递能量棒的她; 在仓库门口背对着众人、肩膀难以抑制轻颤的她; 在暮色中小院角落独自远眺、侧影流露出疲惫与游离的她; 刚刚那个会给出引导而非命令、然后静静望向窗外的她……
这些影像彼此叠加,互相碰撞,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,勾勒出一个远比“铁面辅导员”或“线上神秘女郎”更为复杂、更为立体的轮廓。
冰冷与脆弱,理性与笨拙,疏离与负责,强悍与疲惫…… 这些看似矛盾的特质,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种独特而耐人寻味的融合。
好奇心像藤蔓一样,在顾屿心底悄然滋生、蔓延。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想要去解读她,想要弄明白那冰冷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和内核,想要理解她那独特行事风格背后的逻辑与情感。
大巴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江城的高速公路上。 窗外的风景不断向后飞驰。 而顾屿心中的某个视角,也在悄然转向,对准了那个坐在前排、沉静望窗的身影。
归途,不仅意味着空间的回归,也预示着某些心绪的重新锚定。 对于顾屿而言,清溪镇的三周,像一场密集的观察实验,而实验的对象,无疑就是沈知遥。现在,实验暂告段落,但观察者的兴趣,却被彻底激发了。
回到明江大学,熟悉的节奏如同精确的齿轮,迅速啮合运转。课堂、实验室、宿舍,三点一线的生活无缝衔接,清溪镇的片段被压缩成待处理的文件和数据。
新学期的第一次班会,沈知遥站在讲台上,衣着严谨,声音平稳地通报事项。她指出王浩假期总结中的格式错误,解答李锐关于选修课学分的疑问时引用了具体的文件条款。她的目光扫过教室,带着惯有的审度。
顾屿将社会实践报告的最终版发到沈知遥的邮箱。次日,他收到了回复。
点开文档,红色的批注和修订痕迹遍布页面。一条批注停留在关于通信保障的章节:“关于信号中断的应对策略,建议区分有线传输损耗与无线环境干扰,二者成因不同。”另一条批注在信息管理部分:“村民信息处理流程的合规性论证,可参考《个人信息保护法》第十六条及第四十四条释义。”
顾屿移动鼠标,将批注逐一记下,开始修改。
几天后的一个傍晚,顾屿在机房与李锐讨论算法时,邮箱提示音响起。
发件人:沈知遥 标题:「通知」 正文:无。 附件:「*****」
顾屿点开附件,是今年学校Acm区域赛强化集训的报名推荐表。他沉默片刻,将附件另存为,关闭了邮件窗口,继续刚才的讨论。
晚上回到宿舍,手机屏幕亮起。
「小遥」发来一张窝在沙发里的照片,露出一截毛绒拖鞋和毯子角,配文:「周末的正确打开方式——躺平,以及思考晚上吃什么~」
顾屿回复:「不错的计划。刚弄完报告。」
「哎呦,好学生还在用功呢?辛苦了辛苦了~」
两人随意聊了几句,便互道了晚安。
窗外是江城的灯火,宿舍里是熟悉的嘈杂。
顾屿坐在书桌前,屏幕上是待填写的表格和复杂的代码。
一切如常。 只有那封标题为「通知」的邮件,安静地躺在邮箱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