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,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斑驳的光斑。顾屿用许忆眠冰箱里仅剩的挂面和两个鸡蛋,做了一碗清汤面。锅灶很旧,火苗微弱,他折腾了半晌才煮好。
许忆眠醒来时,已是天光大亮。她扶着额头坐起,昨夜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,让她脸颊瞬间失去血色。她走出卧室,看到顾屿正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那张摇摇晃晃的餐桌。青年挺拔的身影在这破败的屋子里,显得有些不真实。
“顾屿……”她声音沙哑,带着宿醉后的虚弱和深深的窘迫,“对不起,昨晚我……太失态了。”她不敢看他的眼睛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皱巴巴的衣角。
顾屿将筷子递给她,语气平静:“先吃点东西吧,许姐。”
两人默默吃着面。阳光在碗里跳跃,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未散的悲伤。吃完最后一口,许忆眠放下筷子,双手捧着那只印着褪色花纹的旧瓷碗,仿佛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。她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抬起头,目光穿过稀薄的蒸汽,落在顾屿脸上。那眼神,不再是平日的温婉或隐忍,而是一种近乎破碎的坦然。
“顾屿,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寂静的空气,“我可能要走了。回老家。”
顾屿动作一顿,看向她。
“不是因为你,也不是因为赵经理。”她笑了笑,那笑容苍白得像即将融化的雪,“是我自己的身体……不争气了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老旧楼房切割的天空,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承载这沉重的真相。
“卵巢癌,III期。”她说出这几个字时,语气平静得可怕,像是在说别人的事,“医生说是晚期,已经……扩散了。现在只能依靠止痛药维持生活。你那天…看到我在咖啡机前狼狈的模样,也就是因为这个…”
顾屿的筷子掉在桌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他怔怔地看着她,大脑一片空白。癌症?晚期?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心脏。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看似只是有些柔弱的女子,与如此残酷的词语联系起来。
许忆眠没有看他震惊的表情,继续用那种飘忽的语调说:“治愈率很低。化疗……听说很痛苦,而且,要花很多很多钱。”她摩挲着碗沿,指节泛白,“我家在农村,供我读到大学,已经掏空了所有。家里还有个弟弟,刚上小学……我不能,再拖累他们了。”
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,但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:“本来……我已经想好了。就这样吧,安静地来,安静地走。不治了,把钱省下来,留给爸妈,留给弟弟。像一片叶子,落了就落了,至少……树还能活着。”
说到这里,她终于转过头,看向顾屿,眼眶瞬间红了,泪水在里面打转,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。“可是……顾屿,你出现了。”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情感,“你就像……像我灰暗生命里突然闯进来的一束光。你那么干净,那么温暖,可以不惜自己的身体,冒着雨用外套把我的手机裹着带回来,会在我不舒服的时候给我点杯热奶茶,会为我出头,会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送我回家,会在我以为全世界都冰冷的时候……给我做一碗面。”
一颗泪珠终于滑落,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下,滴在陈旧餐桌上,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。“你让我觉得……活着好像还有点意思。你让我……开始怕死了。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你…我不甘心…为什么我明明才二十多岁却要被迫坚强的面对死亡…”她哽咽着,几乎语不成句,“我甚至……我甚至有过很自私、很荒唐的念头……我想在最后……把我仅有的、还算干净的东西……都给你……”
她的话语在此刻戛然而止,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,羞愧地低下头,双手捂住脸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,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断断续续地漏出。“对不起……我不该有这种想法……我不配……我只是一厢情愿……”
顾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。震撼、悲伤、怜惜、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和惋惜,像打翻的五味瓶,在他心中疯狂搅拌。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子,才二十多岁的年纪,却要独自背负如此沉重的命运。他一直把她当作需要保护的姐姐,或许有过瞬间的悸动,但那更多是源于同情和正义感,远非她所期盼的男女之情。此刻,这份无法回应的情感,显得如此沉重。
他站起身,走到她身边,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出手,轻轻放在她不断颤抖的背上。“许姐……”他声音沙哑,不知该如何安慰,“别这么说……你很好,你真的很好……”
许忆眠哭了很久,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。最后,她渐渐平静下来,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,抬起红肿的眼睛,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“我买了今天下午回老家的火车票。我想……最后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,看看田埂,看看村口那棵老槐树,看看跨年夜的烟火……然后,静静地等着。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,放在桌上,“时间不早了…快去上班吧…别迟到了,我也要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了…”
顾屿看着那张小小的车票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。“我会向公司那边请假去送送你。”
接下来,他默默帮她收拾剩下的行李。其实东西很少,几件衣服,几本书,还有那盆小小的绿萝。整个过程,两人都没有再说话。但顾屿的心里,却像翻江倒海一般。他想起初见时她温和的笑容,想起她工作中专注的侧脸,想起她喂流浪猫时柔软的眼神,想起她在赵经理压迫下的隐忍,想起昨夜她崩溃的哭泣和那个仓促的吻……这些片段像电影般在脑海中回放,每一帧都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。
他意识到,有些离别,不是暂时的再见,而是永诀。这个像水一样温柔,又像蒲草一样坚韧的女子,即将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,回归那片生养她的土地,独自面对最终的寂静。而他,除了送她一程,竟什么也做不了。这种无力感,像冰冷的潮水,一点点淹没了他,让他在这个阳光渐暖的上午,感到了刺骨的寒冷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盆绿萝放进纸箱,仿佛在安放一个即将陨落的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