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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两朵北境兰在书里夹了半个月,颜色越发淡了,薄得像蝉翼,对着光看,能透出影子来。萧绝还是舍不得收起来,就让它俩在那儿躺着,每天翻书时看一眼,像是每天跟儿子打了个照面。

八月过了,九月来了。天明显凉了,早晨起来得披件外衣。园子里的瓜藤开始黄了,叶子卷了边,风一吹,哗啦啦地响,像是在说“累了,累了”。

萧绝知道,该收藤了。瓜都摘完了,藤留着也没用,反而招虫子。可他舍不得——这些藤,是跟儿子一起种的,看着它们从苗长成藤,从开花到结果,现在要说割就割,心里不是滋味。

他在瓜架下站了很久,最后还是拿起镰刀。刀不快了,得磨。他坐在小凳上,舀了点水,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地磨。磨刀声嘶啦嘶啦的,在安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。

安儿下学过来,看见祖父在磨刀,问:“祖父要割藤吗?”

“嗯,”萧绝头也不抬,“天凉了,藤该收了。”

“孙儿帮您。”

萧绝看看他。安儿的脸还是瘦,可有了点肉,眼睛亮亮的,不像病时那么黯淡了。

“好,”他说,“你去拿篮子,割下来的藤,堆在墙角,晒干了当柴火。”

安儿跑去拿篮子。回来时,萧绝已经磨好了刀,站起来试了试刃口——锋利,轻轻一碰就能割断藤蔓。

他们从南瓜架开始割。南瓜藤最粗,缠得最紧,得用力割。萧绝一刀下去,藤断了,流出黏黏的汁液,白乎乎的,沾在手上洗不掉。安儿在后面捡,把割下来的藤抱到篮子里,一趟一趟地运到墙角。

割到甜瓜棚时,萧绝停了一下。甜瓜藤细,可爬得满棚都是,密密的,像张网。他想起搭这个棚时,承轩还在,笨手笨脚地绑竹片,绑了拆,拆了绑,最后总算绑成了。现在...现在要割了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开始割。刀很快,藤很脆,割起来不费劲。可心里费劲——每割一刀,就像割掉一段记忆,一段儿子在时的记忆。

安儿似乎感觉到了,小声说:“祖父,等明年,孙儿跟您一起种。”

萧绝的手顿了顿,然后点点头:“好。明年种新的。”

割完了甜瓜棚,该割西瓜地了。西瓜藤铺了一地,叶子大,藤粗,割起来最费劲。萧绝蹲下身,一根一根地割。割着割着,忽然看见——在叶子底下,藏着个小西瓜。不大,拳头大小,青皮上才刚显出花纹。

他愣了下。瓜都摘完了,怎么还有漏网的?

安儿也看见了:“祖父,还有个小瓜。”

萧绝放下镰刀,轻轻拨开叶子。真是个西瓜,小小的,圆圆的,藏在最密的叶子底下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他摸了摸,瓜皮凉凉的,硬硬的。

“还小,”他说,“怕是长不大了。”

“能长大吗?”安儿问。

萧绝看了看天。天阴着,风凉了,夜里该有霜了。这瓜...这瓜怕是熬不过霜降。

“试试吧,”他说,“不割了,留着。看它能不能长。”

他们绕过了那棵西瓜藤。别的藤都割了,堆在墙角,高高的一堆,黄黄的,枯枯的。就那一片还绿着,绿得孤单,绿得倔强。

割完藤,园子一下子空了。架子还在,可没了藤蔓,光秃秃的,看着就冷清。萧绝站在园子中央,四下看看,心里也空了一块。

安儿拉拉他的袖子:“祖父,咱们种点新的吧。”

“种什么?”

“种...”安儿想了想,“种白菜,种萝卜,种过冬的菜。”

萧绝笑了:“好,种过冬的菜。”

他们开始整地。土被瓜藤根须缠得紧紧的,得用锄头深翻。萧绝翻土,安儿在后面捡根须。根须很多,细细的,白白的,像老人的胡须。捡出来的根须也堆在墙角,和藤蔓堆在一起。

翻了地,该施肥了。萧绝把豆饼肥撒进去,再用锄头拌匀。土和肥混在一起,黑油油的,冒着热气。

“这样,”他教安儿,“肥要拌匀,不然有的地方肥死,有的地方瘦死。”

安儿认真听着,点点头。

撒种子。白菜种子,萝卜种子,菠菜种子...一小把一小把地撒,撒完了,盖上薄土,轻轻压实。

“不能太深,”萧绝说,“深了出不来;不能太浅,浅了被鸟吃。”

都种完了,浇水。水浇下去,土变成深褐色,种子在底下静静地躺着,等着发芽。

做完这些,天已经擦黑了。祖孙俩都是一身土,一脸汗。互相看看,都笑了。

“像两个泥猴。”萧绝说。

安儿笑得更欢了。

那天晚上,萧绝睡得特别沉。累的。可梦里不踏实,梦见瓜藤又长出来了,长得满园子都是,缠着他的脚,缠着他的手,他挣不脱,喊不出声...

醒来时,天还没亮。他坐起身,喘了口气。然后披衣下床,走到窗边。窗外,园子在月光下安安静静的,墙角那堆藤蔓黑黢黢的,像座小山。那棵留着的小西瓜藤,在月光里绿莹莹的,格外显眼。

他看了一会儿,转身回床。可睡不着了,就睁着眼等天亮。

天亮后,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小西瓜。西瓜好像大了一点——也许是错觉,可看着确实大了些。叶子也精神,绿油油的,不像别的藤那样黄了。

“还真能长。”他自言自语。

从那天起,这小西瓜成了他新的牵挂。每天去看,看它大没大,看叶子黄没黄。有时候给它浇点水,施点肥,像是特别照顾。

安儿也常来看。他给西瓜起了个名,叫“小倔强”,说它“跟孙儿一样,病了也要好起来”。

萧绝听了,心里一酸,摸摸孙子的头:“是,跟安儿一样。”

九月中,下霜了。早晨起来,园子里白茫茫一片,菜叶子上,架子上,墙角那堆藤蔓上...都覆了层薄霜。萧绝心里一紧,赶紧去看小倔强。

小倔强也蒙了霜,叶子蔫蔫的,可那个小西瓜还在,青皮上结着霜花,亮晶晶的。

他小心地把霜拂掉,又找了块旧布,给瓜藤搭了个简易的棚。棚很小,只能遮住瓜藤,可总比没有强。

那天上午,清婉带着宁儿来了。宁儿看见那个小棚,好奇地问:“皇爷爷,那是什么呀?”

“给小西瓜搭的屋子,”萧绝说,“天冷了,给它挡挡风。”

宁儿跑过去看,蹲在小棚前,看了很久。然后她伸出小手,轻轻摸了摸西瓜。西瓜凉凉的,硬硬的。

“小西瓜,快快长,”她小声说,“长大了,给爹爹吃。”

清婉站在后面,眼圈又红了。可她没哭,只是走过来,也蹲下身,看着那个小西瓜。

“父皇,”她轻声说,“它能长到承轩回来吗?”

萧绝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看天吧。天若暖和,能;天若冷,不能。”

“那...”清婉顿了顿,“那咱们就盼着天暖和。”

那天中午,他们在园子里吃饭。天凉了,不能在棚子里吃了,就在廊下摆了个小桌。菜是园子里新收的——白菜炖豆腐,萝卜烧肉,菠菜蛋汤...简单,可热乎。

宁儿吃得很香,小嘴塞得鼓鼓的。安儿给她夹菜,像个小大人。

清婉吃得少,总往园子里看。看那个小棚,看棚下那点绿。

吃完饭,萧绝说要去看看北境兰。花还在开,不过少了,一天也就开一两朵。他摘了一朵新开的,给清婉:“带回去,插瓶里,能开几天。”

清婉接过,闻了闻。花没什么香味,可看着舒服。

“父皇,”她忽然说,“承轩来信了。”

萧绝心里一动:“什么时候?”

“昨天到的,信鸽送来的。”清婉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筒,“儿媳...儿媳还没看,想跟您一起看。”

萧绝接过竹筒,手有点抖。打开,里面还是张小纸条,字小小的:“父皇,清婉,安儿,宁儿:北境下雪了,早。瓜藤都枯了,可北境兰还在开,蓝得耀眼。儿臣一切安好,勿念。附:宁儿膝盖还疼吗?”

短短几句,萧绝看了又看。看到最后那句“宁儿膝盖还疼吗”,眼睛湿了。儿子记得,记得女儿磕破了膝盖。

清婉也看到了,眼泪掉下来,滴在纸条上。她赶紧擦,可擦花了字迹。

“这孩子...”她声音哽住了,“这么远,还惦记着...”

萧绝把纸条小心地折好,放回竹筒。然后对清婉说:“回信吧。告诉他,宁儿膝盖早好了,留了个小疤,像朵小花。告诉他,园子里还有个西瓜,叫小倔强,在长。告诉他...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。”

清婉用力点头:“嗯,儿媳回去就写。”

那天下午,萧绝一个人在园子里待了很久。他给菜地松土,给北境兰施肥,给小倔强加固棚子...做这些琐碎的事时,心里却想着千里之外——北境下雪了,儿子在那儿,冷吗?瓜藤都枯了,儿子看着,难受吗?北境兰还在开,儿子看着,会想起家里的花吗?

他想了很多,可没有答案。只有风知道,只有雪知道,只有...只有那飞过千山万水的信鸽知道。

傍晚,安儿下学回来,看见祖父还在园子里,走过来问:“祖父,您不冷吗?”

萧绝回过神,笑了:“不冷。活动着,暖和。”

“孙儿陪您。”

祖孙俩一起收拾工具。锄头,铲子,水桶...一样样地收好,放进小棚里。收完了,天也黑了。

他们站在园子里,看着夜色慢慢笼罩。墙角那堆藤蔓,在夜色里像头沉睡的兽;那个小棚,在夜色里像颗温暖的星;那些新种的菜地,在夜色里静静地等着发芽。

“祖父,”安儿忽然说,“等孙儿长大了,也去北境看二叔。”

萧绝转头看他。月光下,孙子的脸还很稚嫩,可眼神很坚定。

“好,”他说,“等你长大了,去。替祖父看看,北境的雪有多厚,北境的花有多蓝,北境...北境的你二叔,过得好不好。”

安儿用力点头:“嗯,孙儿一定去。”

夜风吹过,凉飕飕的。萧绝揽过孙子的肩:“回吧,外头冷了。”

他们往回走。走到门口时,萧绝回头看了一眼。

园子在月色里,安安静静的。可他知道,底下有生命在涌动——种子在发芽,根在伸展,希望...在生长。

就像这日子,就像这等待,就像这割不完、种不尽的园子。

总有新的东西在长。

总有希望在萌发。

他转身,进了屋。

身后,月光洒了满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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