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对平稳的通道并未持续太久。守望者信号依旧稳定地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,如同冥冥中的灯塔,但通往灯塔的道路,却已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与裂痕。这本来就不是平坦的道路,无论人生还是斗争。
凌霜机械臂的低沉嗡鸣成了他们唯一的节奏器,指引着方向。阿信单腿跳行的声音和压抑的喘息,墨非略显凌乱的脚步声,以及三人沉重的心跳,构成了这死寂回廊中唯一的生命协奏,微弱而顽强。
然而,协奏曲逐渐出现了不谐和音,像是协奏曲里夹杂了几声泡沫划过玻璃的声音。
最先察觉异常的是墨非。刚刚从大规模时空异常区的冲击中稍有恢复,他那敏感的灵觉再次如同暴露在外的神经末梢,开始捕捉到环境中细微却令人不安的变化。
“…不对…”他忽然停下脚步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侧耳倾听着无形的潮流,“…前面的‘声音’…又变得…很怪…不是回响,也不是刚才那种混乱…是…是另一种…”
走在他稍前方的凌霜立刻抬手,示意停止。她信任墨非的直觉,尤其是在经历了刚才的险境之后。她自己也凝神感受,机械臂传来的嗡鸣依旧稳定指向深处,但周围环境的“质感”似乎确实在发生微妙的变化。空气不再仅仅是冰冷和陈腐,开始带上一种…难以形容的粘滞感,仿佛穿行在逐渐凝固的油脂中。视野尽头的黑暗,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重,并且偶尔会极快地闪烁一下,像是老式投影仪故障时的跳帧,留下短暂的视觉残留。
阿信艰难地稳住身体,立刻举起扫描仪。屏幕上的数据开始出现细微的、周期性的波动。“能量读数…出现规律性震荡…非常奇特的频谱…时空曲率…等等…”他的眉头越皱越紧,“曲率数值在…跳舞?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模式高速微幅波动…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时空异常模型…”阿信的脸上一股谨慎和紧张的神情。
“具体危险?”凌霜言简意赅地问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看似平静的通道。
“无法确定!”阿信的语气带着挫败和一丝焦虑,“可能是无害的背景波动,也可能…是某种极度危险的时空陷阱的前兆!它的模式太诡异了,扫描仪根本无法预测下一步变化!”
退路已远,前路是唯一的希望。停顿只会消耗本就不多的体力和意志。
“保持最高警惕,缓慢前进。”凌霜下达指令,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唯一还能使用的近战武器——一把高周波匕首的握柄。她的右臂机械关节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,共鸣感似乎也变得紧绷起来。
他们以更慢的速度,几乎是一寸寸地向前挪动。
踏入那片区域的一瞬间,并没有天崩地裂的剧变。但一种极其诡异的违和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。
首先是声音。他们自己的脚步声、呼吸声、甚至血液流动的声音,忽然变得断断续续,时而拉长成沉闷的怪响,时而又压缩成尖锐的爆音,仿佛一台劣质的录音设备正在被随意操控。
接着是视觉。前方的通道开始出现重影,仿佛透过晃动的水面观看。凌霜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前方三米处,时而又似乎远在十米开外,并且身影边缘模糊,拖拽出短暂的残像。墙壁上那些黯淡的符号也仿佛活了过来,开始缓慢地扭曲、旋转,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光晕。
“时间流速…和空间坐标…开始出现极高频的、小范围的剧烈波动!”阿信的声音变得扭曲失真,时快时慢,“我们…正在…步入…一个…时…空…陷…阱!”最后几个字几乎被拉长成了呻吟。
最痛苦的是墨非。他猛地捂住双耳,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,身体蜷缩起来。“…碎了!全碎了!!”他嘶喊着,眼睛因痛苦而布满血丝,“…感觉不到…连贯性!下一秒可能是…爆炸…也可能是…静止…无法预知!我的能力…没用了!”他赖以生存的预见力,在这片所有未来可能性都被疯狂切割、打碎、随机抛洒的区域里,彻底失效。信息过载带来的剧痛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。
真正的恐惧并非来自已知的危险,而是来自绝对的未知和失控。此刻,他们每一步踏出,都可能踏入时间流速加快千倍、瞬间衰老死亡的区域,也可能踏入时间近乎静止、思维都被冻结的囚笼,或者一步踏出,左脚和右脚却出现在相隔数米的不同空间碎片里,被直接撕裂!
“后退!”阿信绝望地喊道,试图拖着伤腿后撤。
但就在他移动的瞬间,他身旁的一片空间仿佛玻璃般碎裂开来,形成一个不断旋转的、内部景象光怪陆离的裂隙,强大的吸力从中传出,拉扯着他的衣物和身体!
“小心!”凌霜反应极快,左手猛地将他拉回。那道裂隙闪烁了几下,又无声地弥合,仿佛从未出现。
后退的路,也已经被无声无息地切断了。他们被困在了一个不断变化、充满致命随机性的时空迷宫之中。
绝望再次蔓延。
凌霜的心脏剧烈跳动着,但大脑却异常冰冷。她看着痛苦不堪的墨非,看着惊慌失措、试图用破损仪器寻找规律的阿信,又看向自己那嗡鸣声开始变得焦躁、不断传来破碎空间感的机械右臂。
不能再犹豫了。
刚才在大型异常区边缘的经历虽然短暂,却像一颗种子,在她心中留下了模糊的印象。那种依靠捕捉记忆碎片中的“稳定片段”来导航的感觉……
她猛地闭上眼睛,强行屏蔽掉那些扭曲混乱的视觉和听觉干扰,将全部精神意志,如同聚焦光束般,投向那条与她神经紧密相连的机械臂。她不再去“理解”那些汹涌而来的、海啸般的时空碎片,而是放开自己的感知,去“感受”它们,去触摸那狂暴混乱背后的、更深层的“记录”。
《银河玄枢录》第二卷曾隐晦提及,灵识文明的核心在于“灵知”的存储与流转,而时空本身,在某些极高阶的应用中,亦可被视为记录的媒介。
剧痛!比上一次尝试强烈十倍的剧痛猛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壁垒!无数破碎的画面、扭曲的声音、错乱的感官信息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,刺入她的脑海!时间在她身上仿佛也失去了均衡,时而感觉思维速度暴增千倍,承受着指数级增长的信息冲击,时而又感觉思维凝滞如蜗牛,几乎要彻底冻结。
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,身体剧烈摇晃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冷汗如瀑般涌出。
“霜姐!”阿信和墨非同时惊骇地喊道。
但凌霜没有回应,也无法回应。她的全部意志都投入了一场疯狂的赌博。她在捕捉,在那些疯狂闪烁、生灭的时空碎片中,捕捉那些极其短暂的、相对“稳定”的瞬间——那是这片区域尚未彻底失控前,时空结构留下的“记忆烙印”,是疯狂乐章中那几个微弱却规律的音符!
找到了!
并非通过视觉,而是通过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,她的机械臂猛地抬起,指向一个方向——那里看起来正有一个不断吞吐着能量电弧的空间裂隙在诞生!
“那边!第三步位置!现在跳过去!”她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奇异的权威感,仿佛不是在预测,而是在“定义”那一瞬间的稳定!
信任,在此刻超越了恐惧。阿信和墨非没有犹豫,朝着那看似毁灭的位置奋力冲去。
奇迹再次发生!就在他们跃出的瞬间,那道裂隙恰好弥合,时间流速诡异地恢复正常了一刹那,空间坐标短暂锚定——他们安然无恙地落在了实地上!
“停!原地不动两秒!”凌霜的声音紧接着传来,带着剧烈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痛苦,“左前方十五度,慢步走五步!低头!”
他们依言而行,一道凭空出现的、扭曲了光线的空间褶皱几乎擦着他们的后背扫过。
凌霜成为了这片混沌中唯一的向导。她紧闭双眼,额头青筋暴起,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负荷而微微颤抖,甚至有一缕鲜红的血液从她的鼻孔中缓缓流出。她的机械臂高频震动着,表面的幽蓝光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,仿佛正在进行超负荷运算。
每一次指引,都像是从沸腾的岩浆海里捞取特定的雪花。她依靠的不是计算,而是那种刚刚萌芽的、对“记忆碎片”的刻录与感知能力,强行从混乱的时空结构中,读取那残存的、来自过去的、稳定的“记录”,并利用这转瞬即逝的记录,为大家开辟出一条狭窄的生路。
这能力雏形,此刻显露出其可怕的一面——既是救赎之路,也对她自身造成着巨大的反噬。
“右转…七步…快!”
“停下!等…等那波时间湍流过去!”
“直走…三步…然后立刻向左扑倒!”
她的指令短促、急迫、精准,带领着两人在这片极度危险的时空陷阱中跳着一支死亡之舞。阿信和墨非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完全依赖着她的指引,每一次移动都游走在湮灭的边缘。
阿信看着凌霜的状态,眼中充满了震惊、担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。他终于有些明白,《玄枢录》中那些关于“记忆权能”的隐晦记载,究竟意味着何等可怕的力量和代价。
墨非虽然能力失效,痛苦不堪,但也紧紧跟随,他将自己残存的、对恶意和危险的模糊感应努力聚焦,试图为凌霜分担哪怕一丝压力。“…左边…感觉…稍微…‘空’一点…”他艰难地挤出话语,尽管不确定是否有用。
团队依赖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。
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心跳停止的惊险,就在凌霜几乎要油尽灯枯、意识即将被信息洪流彻底冲垮之时,她发出了最后一道指令:“…前方…全力冲过去…那是一片…稳定区!”
三人用尽最后力气,猛地向前冲去。
仿佛穿过一层冰冷的水膜,周围那光怪陆离、变幻莫测的景象骤然消失。所有诡异的声音、扭曲的视觉、错乱的时空感统统被甩在身后。他们再次摔倒在坚实、平稳、正常的地面上。虽然摔的浑身生疼,但是,这确是一种安全的感觉。
又一次,从地狱边缘爬了回来。
三人瘫倒在地,甚至连喘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。凌霜的情况最糟,她仰面躺着,双眼失神地望着上方无尽的黑暗,鼻血流到了下巴和脖颈,机械臂无力地摊在一旁,嗡鸣声变得极其微弱且不稳定,表面的蓝光黯淡得几乎熄灭。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、痛苦的痉挛。
“…霜姐!”墨非挣扎着爬过去,声音带着哭腔,用袖子笨拙地想去擦她脸上的血。
阿信也单腿蹭过来,从急救包里掏出最后的舒缓剂和能量胶,手忙脚乱地想帮她处理。“精神过载…信息冲击…”他声音颤抖,“必须休息…不能再用了…”
凌霜艰难地眨了眨眼,视线慢慢聚焦。她推开阿信的手,声音微弱却清晰:“…没事…还…死不了…”她慢慢坐起身,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感受着脑海中依旧盘旋不去的嗡嗡声和刺痛感,以及机械臂传来的、仿佛被撕裂般的微弱反馈。
她看向身后,那片区域看起来依旧平静,仿佛刚才的生死险境只是一场集体幻觉。但三人都知道,那平静之下,隐藏着何等恐怖的杀机。
“这样…不行…”凌霜重复着之前的话,但语气更加沉重,带着血的味道,“我的方法…不稳定…代价太大…”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,“我们需要的…不止是方向…”
阿信沉重地点头,看着自己几乎报废的扫描仪:“我们需要的是‘地图’…是能避开这些陷阱的‘精确导航’…否则,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。”
墨非也低声道:“…信号…虽然还在…但它…好像…不管这些…”
希望之光依旧在前方,但通往希望的道路,却比想象中更加艰难。他们不仅需要勇气和运气,更需要一件能真正对抗这片遗忘回廊诡异规则的工具。
而在他们刚刚脱离的时空陷阱边缘,一点极其微弱的、冰冷的、不同于守望者信号的异常能量波动,如同幽灵般悄然闪烁了一下,它似乎“观察”了凌霜突破陷阱的全过程,然后缓缓隐没,留下一种被更高层次猎手盯上的、毛骨悚然的寂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