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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晖书院的夜,终于褪去了连日的喧嚣与紧绷。州府派来的兵丁撤走了最后一道封锁线,李通判及其党羽被押解进京的囚车轱辘声,也消散在通往官道的烟尘里。揽月舫的丝竹声似乎也黯淡了几分,带着劫后余生的谨慎。山长沈先生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,宣布休沐一日,让受惊的学子们缓口气。

林晏的书斋“松涛阁”内,却并非一片松懈景象。

烛火跳跃,映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朗的侧脸。书案上摊开的,并非经史子集,而是几份誊抄的卷宗摘要,几张画着简易地形图的草纸,以及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、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深青色粉末块。正是那令人闻之色变的“砚底霜”残留物。

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发出规律的轻响,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块毒物上。赵万金暴毙案、柳如烟失踪案,表面已尘埃落定。李通判贪赃枉法、杀人灭口,证据确凿,自有国法严惩。柳如烟虽下落不明,但凶徒供认其已被秘密处决,尸身沉入江底,搜寻无望。

案子结了。州府官员松了口气,书院恢复了表面的宁静,百姓的茶余饭后也有了新的谈资。

但林晏的心,却像这案头的砚台,底部凝结着一层看不见的寒霜,冰冷、沉重,挥之不去。

一切,都源于这块“砚底霜”。

家族密信的回音已在半个时辰前由信鸽送达。内容简洁却分量千钧:此毒确系西南边陲“鬼哭岭”深处一种伴生矿物所淬炼,非当地世代相传的秘族难以获取,更遑论精炼至此等纯度。其流通渠道极其隐秘,近十年内,有记载的流出记录仅两次,一次牵涉前朝一桩宫廷秘案(已尘封),另一次……信笺在此处留下大段令人不安的空白,只隐晦提及“或与京中某显赫旧族有关,牵连甚广,慎查”。

“显赫旧族……”林晏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砚底霜。烛光下,那深青的色泽泛着幽暗的光,仿佛毒蛇冰冷的眼瞳。这毒,绝非一个地方通判能轻易弄到手的。李通判不过是前台操刀的刽子手,幕后那只提供毒药、甚至可能指使灭口柳如烟的黑手,依旧潜藏在暗处,身份成谜,目的不明。更让他心惊的是,这毒,竟隐约指向了京城那个盘根错节、风云诡谲的权力中心。

他端起手边的清茶,微凉的茶水入喉,却浇不灭心头的燥意和警惕。林家树大根深,在京在野皆有声望,但也正因如此,更清楚那潭水有多深,多浑。任何牵扯到“旧族”和宫廷秘辛的毒物,都意味着巨大的麻烦和潜在的危险。这案子,远未真正结束。暗潮并未退去,只是暂时潜入了更深的水底,伺机而动。

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同样被这“砚底霜”阴影笼罩的人——余尘。

那个在义庄昏暗的光线下,面对杀手冰冷的刀锋,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,又在他受伤后,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地为他清洗、上药、包扎的“小书童”。她的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处理伤口,眼神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臂上那道狰狞的血口。那一刻,她身上沉静的外壳剥落,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带着硝烟气味的坚韧和……可靠。

林晏放下茶杯,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当时她包扎时,偶尔无意擦过他皮肤带来的微凉触感。以及,她看到他苍白脸色时,眼中那无法掩饰的、真切的焦急。那眼神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圈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。

他承认,最初对余尘,是纯粹的好奇。一个身份成谜、举止有度、谈吐不俗的“杂役”,本身就足够引人探究。但这份探究,在画舫她精准指出纸条疑点、在书院她脱口而出“针孔位置可能对应某种点穴手法”和“矿物毒发作特征”时,变成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吸引力。她的知识,绝非来自市井传闻或普通杂书,那是沉淀在骨子里的、经过系统淬炼的专业底蕴。

尤其是那晚在松涛阁,他故意将重新验尸发现的“针孔”和疑似矿物毒的消息透露给她时,她瞬间的反应——那不是听到惊悚传闻的恐惧,而是一种被强行唤醒的、近乎本能的专业分析状态。她的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刃,语速加快,逻辑严密地推演着毒物特性、可能的投毒手法,用词精准得连他暗中请来的老仵作都未必能及。

那一刻,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场,与平时那个低眉顺眼、沉默寡言的余尘判若两人。像蒙尘的明珠骤然拭去尘埃,光华内蕴,却刺得他心神俱震。

山长沈先生那探究和忧虑的目光,林晏自然察觉到了。他甚至“无意”地在山长面前提过一嘴余尘的“杂学涉猎甚广,尤其对一些孤本医毒杂记见解独到”。他不动声色地为她编织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知识来源,用林家的名头为她隔绝了过分的窥探。这维护,起初或许带着对“人才”的惜才之心,但后来……

后来,在辩经会上,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子,用极其下作的语言影射余尘出身低贱、依附于他时,他心中的怒火瞬间燎原。他正准备用最锋利的言辞让对方颜面扫地,甚至考虑动用一些“不太君子”的手段让他永远闭嘴时——

余尘动了。

不是歇斯底里,不是委屈哭诉。她只是微微抬起了头。那一瞬间,林晏仿佛看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,迸射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、冰冷刺骨的寒芒。她的声音不高,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却清晰地穿透了全场的嘈杂:

“《鹖冠子·世兵》有云:‘小智自私兮,贱彼贵我。’阁下以门楣论高低,以出身判贤愚,与井蛙窥天、夏虫语冰何异?圣人云‘有教无类’,夫子尚困于陈蔡,颜回居陋巷不改其乐。心若蒙尘,纵金玉满堂,亦不过冢中枯骨;志存高洁,虽布衣草履,亦自有松柏清风。阁下今日之言,非议在下事小,轻慢圣贤之道、书院教化之功,其过……大矣。”

她引用的典籍不算生僻,但组合起来,字字如刀,直指对方心胸狭隘、见识浅薄,更将其言行拔高到质疑书院根本、违背圣贤之道的高度。那平静语调下蕴含的凛冽锋芒和磅礴气势,竟让整个喧嚣的辩经台瞬间鸦雀无声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来自“书童”的雷霆反击震慑住了。

说完,她甚至没有再看那面红耳赤、张口结舌的学子一眼,重新低下头,恢复了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,仿佛刚才那个言辞犀利、气势迫人的身影只是个错觉。

只有林晏,捕捉到了她垂眸瞬间,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、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……屈辱?那不是此刻被辱骂的屈辱,更像是触动了深埋心底的、来自遥远过去的巨大创伤。

那一刻,林晏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余尘“外壳”下的另一面——锋利、孤傲、饱含伤痛,带着一种被深深冒犯后的、玉石俱焚般的决绝。这强烈的“偏差”,像一把重锤砸在他心上,非但没有让他退缩,反而激起了更汹涌的探究欲和一种……连他自己都心惊的怜惜与……悸动。

他意识到,自己早已不再仅仅是对一个“谜题”感兴趣。她的坚韧,她的脆弱,她的智慧,她偶尔流露的迷茫与挣扎,她为他挡刀时的毫不犹豫,为他包扎时的专注温柔,甚至她此刻展现出的凛冽锋芒……都像一根根无形的丝线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。

一种陌生的、温热的、带着涩意的情感,在他胸腔里悄然滋生、蔓延。他,林晏,林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,似乎对这个身份成谜、满身是谜的小书童,生出了超越好奇与欣赏的……情愫。

“公子。”门外传来心腹随从林青压低的声音,打破了书斋的沉寂,“您要的关于西南‘鬼哭岭’近十年矿产开采和异常人员流动的记录,暗线刚传回一部分,还有……”林青的声音顿了顿,带着一丝凝重,“我们在清理李通判外宅一处隐秘地窖时,发现了一个暗格,里面……有一小包用同样油纸包裹的东西,看着像是……‘砚底霜’的粉末,但颜色似乎更深一些,寒气更重。”

林晏的目光骤然一凝,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,瞬间恢复了清明与锐利。他看向书案上那块深青色的毒物,又仿佛透过墙壁,看到了那个住在书院僻静角落小屋里的人。

新发现的粉末?颜色更深?寒气更重?

这绝非结案后的余波!这分明是那潜藏暗处的毒蛇,再次吐出了信子!对方不仅没有收手,反而变本加厉,甚至可能升级了毒物?是针对谁?是冲着他林家?还是……冲着那个已经洞悉了“砚底霜”存在的余尘?

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他想起余尘在听到“砚底霜”来源时瞬间苍白的脸色,想起她眼底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恐惧。她一定知道些什么!这毒,与她那些破碎的、痛苦的记忆,必定有着更深的、他尚未触及的关联!

保护她!

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和强烈。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价值,她的秘密,更是因为……他无法想象那淬着寒霜的毒粉,沾染上她单薄的身影。

“知道了。”林晏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,“东西封存好,任何人不得擅动。记录拿来我看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中余尘小屋的方向,那里一片漆黑,她大概已经歇下了。

“另外,”他补充道,声音低了几分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加派人手,暗中护好‘松涛阁’附近,尤其是……余尘的住处。我要一只苍蝇飞进去,都能知道它是公是母。没有我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接近她,包括……山长的人。”他必须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,在她做出选择之前,在他彻底弄清一切之前,护她周全。

林青领命而去,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
书斋内重归寂静,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。林晏拿起那份刚送来的西南记录,目光却久久无法落在字句上。

松窗半开,清冷的月光流泻进来,在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斑。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显得有些孤寂。案头,那块深青色的“砚底霜”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,与砚台底部凝结的细微水汽相映,寒意森森。

砚底霜,暗潮生。

这表面的平静下,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。而风暴的中心,是他,是她,是这诡谲的毒物,更是那深埋于记忆与权力泥沼中的、尚未揭开的真相。

林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,那是母亲所赠。他闭上眼,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余尘在月下仓惶逃离他追问时的背影,单薄、脆弱,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孤独。

信任需要时间,也需要勇气。

他给她时间。

而他的勇气……林晏睁开眼,眸中映着烛火与寒霜,一片沉静下的暗流汹涌。为了林家,为了这书院安宁,更为了那个让他心湖不再平静的人,他必须有足够的勇气,去揭开这层层迷雾,去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。

他拿起笔,在记录“鬼哭岭”的纸张边缘,用力写下两个遒劲的字:

“彻查。”

夜还很长,寒霜正浓。松涛阁的灯火,彻夜未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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