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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的汴京,犹如一个巨大的蒸笼,滚滚热浪蒸腾着,仿佛要将一切都烤熟。就连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,也被这酷热的阳光照射得泛着晃眼的白光,让人不敢直视。

余尘艰难地行走在这滚烫的街道上,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。他不时地用衣袖擦拭着额角的汗珠,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。终于,他在一家字画装裱铺前停下了脚步。

余尘警惕地环顾四周,确认没有人留意到他后,才轻轻地叩响了门板,节奏是两重一轻。门轴发出一阵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。余尘迅速侧身闪入店内,门在他身后悄然合上。

一进入店内,余尘便感受到一股阴凉扑面而来,与外面的酷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他稍稍松了口气,这才发现林晏正从暗处走出来。

林晏身着一身深蓝色的公服,然而此时这件衣服已被汗水浸透,形成了一片片深色的痕迹。显然,他也是刚刚赶到这里不久。

余尘没有过多寒暄,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纸,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,说道:“确定了,三日后,马府西园雅集,他们会在那里展示《千里江山图》。”

林晏展开纸条,眉头紧锁:“王希孟的《千里江山图》?真迹不是深藏宫中吗?”

“正是。若他们手中确有真迹,便是从宫中窃出;若是赝品,则意在欺君。无论哪种,都是大罪。”余尘声音低沉,“但我们需要证据。”

铺子后院隐约传来裱画师傅捶打纸浆的声响,咚咚咚,像极了战鼓。林晏踱步至窗前,目光穿过窗棂,望向远处皇城的飞檐。

“西园雅集……马仲甫这等清流领袖,竟然也会卷入如此不堪的勾当?”余尘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一抹轻笑,“所谓清流,不过是表面上的光鲜罢了。如今朝堂之上,又有谁不是戴着面具生活呢?马大人看似清正廉洁,拒收蔡京的提拔,但实际上,他却与童贯暗中往来密切。这幅画,便是他投靠新贵的投名状啊。”

林晏闻言,猛地转过身来,双眼如鹰隼一般,紧紧地盯着余尘,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,“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?”

余尘面色不变,淡淡地回答道:“马府的西席,乃是我的故交。”他稍稍顿了一下,接着说道,“据他透露,马仲甫在一个月前得到这幅画时,简直欣喜若狂,甚至为此连续设宴三场,只为了在这次西园雅集中能够一鸣惊人。”

林晏眉头微皱,追问道:“西园雅集的请柬向来是一票难求,你又是怎么混进去的呢?”

余尘从怀中取出一封精致的请柬:“正巧,马公子近日得了一幅吴道子摹本,亟需鉴赏。我‘恰好’对此略知一二。”

林晏接过请柬细看,嘴角微扬:“余兄的‘略知一二’,怕是宫中画院博士也难及。”他顿了顿,神色凝重,“但此去凶险,若被识破...”

“所以需要林兄在外策应。”余尘指向铺子后方,“裱画师傅已备好一切,雅集当日,我会佩戴香囊为记,内有特制香料。你带人在外,见信号行动。”

林晏点头,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饰:“这是南疆贡品,可验百毒,贴身佩戴。他们若察觉,必先下毒。”

余尘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银饰,只觉得触手之处一片温凉。他不禁低头凝视着这件精致的银饰,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工匠们在制作时的专注与用心。

就在这时,他的目光恰好与对面的人交汇。那一瞬间,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流淌,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默契,无需多言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三日后,余尘如约来到了西园。马府的西园果然名不虚传,它巧妙地引来了金水河的活水,形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。池塘中,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错落有致,与周围的亭台楼阁相互映衬,构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。

此时正值盛夏,池塘中的荷花盛开得正艳。粉色和白色的花瓣相互交织,宛如天边的云霞,又似少女娇羞的面庞。微风拂过,送来阵阵淡雅的香气,让人陶醉其中。

余尘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,手持折扇,步履轻盈地随着引路的小厮穿过那曲折的回廊。他的腰间佩戴着一只香囊,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,散发出淡淡的兰芷香气,仿佛为这炎热的夏日增添了一丝清凉。

走进园中,余尘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位文人墨客。他们或三三两两地聚在亭中,或围坐在水畔,有的在品评着名家画作,有的在下棋对弈,还有的即兴赋诗,展示自己的才华。侍女们则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,端着冰镇的瓜果和美酒,轻盈地穿梭在人群之间,为客人们送上一份清凉与惬意。

“余先生到——”小厮高声通报。

主位上,马仲甫起身相迎。他年约五十,面容清癯,须发整理得一丝不苟,眼中透着精明的光。

“余先生大驾光临,蓬荜生辉。”马仲甫拱手笑道,“久闻先生精通画理,今日犬子所得吴生摹本,还望先生不吝赐教。”

余尘还礼:“马公过誉,余某不敢当。能得见吴道子真迹,实乃平生幸事。”

寒暄间,余尘敏锐地注意到马仲甫身侧一位面色蜡黄的中年文士。那人虽作儒生打扮,但指节粗大,太阳穴微凸,分明身怀武艺。

“这位是西席周先生。”马仲甫介绍道。

余尘与周先生对视一眼,彼此行礼,心中皆明——这位便是对方派来监视的人。

众人移步至临水轩,马公子迫不及待地展开他新得的《天王送子图》摹本。画作展开刹那,满座皆惊。

线条流畅如飞,衣袂飘逸,神佛威严与慈悲并存,果然是吴道子风格。

“妙极!”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赞叹,“观此线条,有‘吴带当风’之韵啊!”

众人纷纷称颂,马公子满面红光。唯有余尘静立画前,细细观摩,不发一言。

“余先生以为如何?”马仲甫问道。

余尘轻摇折扇:“笔墨精妙,确是佳作。”

周先生忽然开口:“听余先生言下之意,似乎尚有保留?”

一时间,所有目光聚焦余尘。他从容不迫,指向画中天王衣袍一处:“吴生真迹,笔势圆转,衣带如风,所谓‘莼菜条’是也。此作线条虽流畅,却少了几分力度,当是宋初摹本。”

他又指向颜料:“且吴生好用赭石、朱砂,历经百年而不褪。此画色彩虽艳,却是近年新彩。应是高手依古法重绘。”

轩内一片寂静。马公子脸色由红转白,握画轴的手微微发抖。

忽然,周先生抚掌大笑:“好!好眼力!不瞒诸位,此画确为摹本,乃我特意考验各位眼力之作。余先生果然名不虚传!”

气氛顿时缓和,众人纷纷称赞余尘眼光毒辣。马仲甫眼中闪过一丝不快,但很快掩饰过去,笑道:“余先生果然博学,请上座。”

雅集继续,诗酒唱和,表面一派风雅。余尘应付自如,暗中却留意着周先生的一举一动。那人虽谈笑风生,眼神却始终警惕。

午时过后,酒酣耳热,马仲甫忽然击掌三声,两名仆人抬上一只紫檀长匣。

“诸位,今日雅集,马某有幸得一神品,愿与诸君共赏。”

众人屏息。匣盖开启,一幅青绿山水徐徐展开。

画卷绵长,青山叠翠,碧水蜿蜒,亭台楼阁点缀其间,气象万千。正是王希孟的《千里江山图》。

满座哗然。有人凑近细观,有人击节赞叹,更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。

“这...这莫非是宫中真迹?”有人颤声问道。

马仲甫捋须微笑,得意之情溢于言表:“此乃马某重金求得,来源不便透露。然请诸君细观,可是真品?”

余尘随众人上前,心中震撼。这幅画无论构图、笔墨、设色,都与他在宫中见过的真迹极为相似。但细看之下,山石皴法略显生硬,青绿之色过于鲜艳。

他忽然注意到画卷右下角一处极小的地方,墨色与他处微有不同——那是新墨覆盖旧迹的痕迹。

“妙啊!”余尘忽然高声赞叹,引众人侧目,“观此画青绿设色,必是用了西域回青与南海珊瑚屑,经三研九滤,方得此绚丽之色。王希孟当年所用颜料,正是此方!”

马仲甫眼中闪过惊疑,强笑道:“余先生连颜料都看得出?”

“略知一二。”余尘拱手,“余某曾读《历代名画记》,其中详述唐代以来颜料制法。如此精妙的青绿,非宫廷画院不可得。”

周先生眯起眼睛:“余先生对宫廷画院,似乎颇为熟悉?”

余尘心中警铃大作,面上却淡然:“家父曾与郭熙交好,故听得一二。”

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北宋早期画家,众人随即讨论起郭熙与王希孟画风异同,暂时化解了危机。

趁众人赏画之际,余尘假作酒醉,由侍女引至偏厅休息。他确认四周无人,迅速从香囊中取出一小包特制香料,撒入香炉。

香料遇热,散发出与香囊中相似的兰芷香气,却更加浓郁——这是给林晏的信号。

返回园中,余尘发现气氛有变。几名陌生面孔的家仆散布四周,周先生与马仲甫低声交谈,不时瞥向他这边。

“余先生回来了。”周先生笑容意味深长,“方才与马公谈及余先生博学,马公想请先生至书房一叙,有更多珍藏请先生鉴赏。”

这是试探,还是已经识破?余尘心念电转,若拒绝,必引怀疑;若去,恐是龙潭虎穴。

正当他思索对策时,前院忽然传来喧哗声。

“开封府查案!闲人避让!”

林晏一身官服,率十余名衙役闯入园中。雅集顿时大乱,文士们惊慌失措。

马仲甫强作镇定上前:“林捕头何故擅闯私宅?”

林晏亮出令牌:“奉命追查宫中失窃宝物,据报藏于贵府。得罪了!”

周先生面色微变,悄然后退。余尘暗中指向他的方向,林晏会意,示意两名衙役跟上。

“马公,这是从何说起?”马仲甫一脸冤屈,“马某世代清流,岂会藏匿赃物?”

林晏不理,径直走向展开的《千里江山图》,仔细查看后冷笑:“此画正是宫中失窃之物!马公还有何话说?”

“冤枉!”马仲甫跪地,“此画是马某重金购得,实在不知是宫中之物啊!”

余尘趁机上前:“林捕头,余某可作证,马公确是从他人手中购得此画。”

“哦?何人?”

余尘目光扫过全场,发现周先生已不见踪影。

“正是方才在此的周先生!”

林晏立即下令全府搜查。混乱中,余尘与林晏交换眼神,二人心照不宣——真正的目标,是借由此事引出周先生背后的势力。

一刻钟后,衙役回报:周先生已从后门逃脱,但在其房中搜出与朝中重臣往来的密信。

马仲甫面如死灰,被衙役带走。宾客们陆续散去,方才还笙歌鼎沸的西园,转眼只剩一片狼藉。

黄昏时分,余尘与林晏并肩走在汴河岸边。夕阳西下,河面金光粼粼,舟船往来如织。两岸摊贩叫卖声、行人谈笑声、河水拍岸声,交织出汴京独有的繁华。

“那画,是赝品吧?”林晏忽然问。

余尘点头:“高手摹本,但确是赝品。真迹应当还在宫中。”

“你如何得知?”

“画中一处山石皴法有误,王希孟绝不会犯此错。且题跋处有挖补痕迹,他们定是得了真迹题跋,装裱在摹本上,以假乱真。”

林晏若有所思:“所以,真迹可能还在宫中,只是被调包了题跋?”

“或者,真迹根本从未失窃,这一切都是有人设局,意在陷害马仲甫。”

林晏停步,震惊地看向余尘:“你是说...”

余尘目光深邃:“马仲甫清流领袖,屡次反对花石纲。若他因‘盗窃宫画’入罪,清流一脉必受重创。”

林晏深吸一口气:“朝堂之争,竟已至此?”

余尘未答,目光被河边一个小摊吸引。卖冰雪冷元子的老翁正敲着梆子招揽生意。

“走吧,”余尘微笑,“我答应你的,事成之后,共享一碗冰雪冷元子。”

二人来到摊前,余尘掏出几文钱:“老伯,两碗冰雪冷元子。”

“好嘞!”

老翁麻利地舀起冰雪放入碗中,加上各色果脯、蜜饯,最后淋上糖浆。冰凉甜香扑面而来,驱散了夏日的燥热。

他们寻了处河边的石阶坐下。林晏舀了一大口送入口中,满足地闭上眼:“痛快!这暑气总算消了几分。”

余尘小口品尝,望着河上往来船只:“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”

林晏轻笑:“怎不记得?也是这样的夏天,你在虹桥下被几个泼皮纠缠,我正好路过。”

“你不是路过,”余尘瞥他一眼,“你跟踪我三天了。”

林晏呛住,咳嗽连连:“你...你早知道?”

“开封府林捕头,大名鼎鼎,谁人不识?”余尘唇角微扬,“只是没想到,你会以那种方式现身。”

林晏讪笑:“我当时怀疑你与一桩古玩伪造案有关。”

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发现你比我还熟悉那些伪造手法,帮我们破了好几桩大案。”林晏转头看他,目光认真,“余尘,你究竟是谁?这般才学,为何隐于市井?”

余尘沉默片刻,眼中映着粼粼波光:“乱世之中,能保全性命已属不易,何须问来历?”

一阵微风拂过,带来河水的湿润气息。远处,夕阳正缓缓沉入城郭之后,将天空染成橘红与紫灰交织的瑰丽画卷。

林晏放下空碗,郑重道:“无论你是谁,我信你。”

余尘转头,对上他坦诚的目光,心中一暖。在这诡谲多变的汴京城,有一个可托付后背的知己,何其难得。

“林晏,”他轻声道,“若有一日,你发现我并非你所想之人...”

“那就告诉我你是谁。”林晏打断他,笑容明亮如昔,“朋友之间,贵在知心,不在身份。”

余尘怔住,随即释然一笑。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,递了过去:“此物赠你。若他日遇急,可持此玉佩到相国寺后街的‘墨韵斋’,自有人相助。”

林晏接过玉佩,触手温润,知非凡品,也不多问,郑重收好。

“接下来如何?”他问。

余尘望向皇城方向:“马仲甫入狱只是开始,周先生逃脱,他们必会灭口。我们要在他被灭口前,问出幕后主使。”

“难,开封府大牢也不安全。”

“所以,需要一出戏。”

林晏挑眉:“你的意思是...”

余尘附耳低语。随着计划展开,林晏眼中逐渐亮起光芒。

“妙!就依此计!”

暮色渐深,两岸灯火次第亮起,映得汴河如一条流光溢彩的玉带。他们起身融入人流,走向即将到来的风云诡谲。

摊主老翁收拾碗勺,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摇头轻叹:“这汴京城,又要起风了。”

河风拂过,带着冰雪冷元子的甜香,飘向远处重重楼阁。而那幅引发风波的《千里江山图》,此刻正静静躺在开封府的证物房中,等待下一个揭开它秘密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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