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航班穿透厚重的云层，降落在省城机场。
引擎的轰鸣逐渐平息，舷窗外是熟悉的、被跑道灯切割开的沉沉夜色。
张宏提着公文包，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到达口。
闷热的空气带着南国特有的潮湿扑面而来，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积压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。
刘国安走在他身后，提着行李箱，形影不离，姿态自然，就像是跟随大领导出差的下属。
不过这份跟随，到了张宏居住的小区单元楼下就结束。
“张先生，我们的人已经在小区周围安排好了保护力量。有任何需要，你只需喊我的名字，就会有人提供服务。”
刘国安认真说道。
他的身份不仅是警卫员、联络员、管家、服务员，还是……监视者。
“我知道了……平时，你们尽量隐蔽些，不要打扰我和我家人生活。”
事已至此，张宏也知道这些事情无法避免。在他决定跟国家“坦白”系统存在的时候，他就清楚自己必将面临最严格的安全保护……同时也是监视。
（所有保护都是监视……不监视怎么保护？）
“先生请放心，保护工作，我们是专业的。”
自从张宏展现出他的巨大“价值”之后，刘国安对他的称呼，已经不自觉带上了敬语。
张宏接过自己的行李，没有在理会刘国安，他现在心里只有自己的妻女——原本的行程突然更改，晚回家近半个月，妻女的怨念可想而知。
掏出钥匙，轻轻旋开家门锁芯。客厅里一片漆黑，只有玄关感应灯随着开门声幽幽亮起，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。
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饭菜余香，混合着一种属于家的、特有的微暖气息，却掩盖不住空旷的寂静。
张宏放下行李，脱下外套。动作很轻，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妻女。
“回来了？”卧室门被推开一道缝，陈文秀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她穿着睡衣，头发有些凌乱，倚在门框上，客厅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高挑的轮廓，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。
“嗯，刚下飞机。”张宏的声音有些沙哑，他走向妻子，想伸手抱抱她。
陈文秀却没有迎上来，只是看着他，眼神里有担忧，有探究，还有一丝……压抑的怨气。
“怎么耽误那么久？昨天星海幼儿园的亲子运动会，你没赶上。她念叨了一天，晚上睡前还抱着你送她的那个小火车模型，眼泪汪汪地问‘爸爸是不是又骗星海了’。”
张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，酸涩瞬间弥漫开来。
他张了张嘴，那句“临时有急事”的解释卡在喉咙里，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他能说什么？
说去执行国家最高机密任务？
说接触了来自月球的外星科技？
说自己的大脑里绑定了一个“超级工程师”系统？
这些字眼，每一个都重如千钧，每一个都可能将平静的生活炸得粉碎。
“对不起，”最终，他只能吐出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，声音低沉，“临时……有非常重要、非常重要的事情，走不开。身不由己。”
“重要到连跟女儿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？”陈文秀的语气带着质问，眼圈微微发红，“一个电话，一条信息，很难吗？你知道她有多失望？
张宏，工作重要，家也重要啊！星海才五岁，她需要爸爸！不是那个报纸上、电视里无所不能的‘张院士’！”
张宏无言以对。
妻子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。
他何尝不想？
为了证明他的说法真实可靠，他在京城那冰冷的金属堡垒里，接受了两个星期的“考试”，被迫接受不同行业专家的考验，亲手用纸和笔把脑海中的黑科技抄写出来……
在他最彷徨不安的时候，女儿含泪的小脸和妻子疲惫的身影，是他唯一支撑下去的光。
可这光，此刻却因为他而蒙上了阴影。
“是我的错。”他垂下眼，声音里充满了愧疚，“文秀，我保证，以后……”
“以后？”陈文秀打断他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，语气软化下来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，“算了，回来就好。先去看看她吧，睡着前还一直嘟囔着想你。”
张宏点点头，轻轻推开女儿卧室的门。
柔和的夜灯下，张星海睡得正沉。
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印着星星月亮的被子里，脸蛋红扑扑的，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，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一只小手露在外面，紧紧攥着那只他送的、小小的银色高铁模型。
张宏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。
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，蹲下身，小心翼翼地拨开女儿额前柔软的碎发，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到几乎没有触感的吻。
“宝贝，爸爸回来了。”他用气声说道，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睡梦中的星海似乎感应到了什么，小嘴无意识地吧嗒了一下，小手把模型攥得更紧了些。
张宏凝视着女儿恬静的睡颜，心中翻涌的却不仅仅是父爱，还有更深沉、更尖锐的忧虑。
天启、系统、烛龙……这些词汇如同沉重的锁链，将他与国家的未来紧紧捆绑。
高层虽然初步接纳了他，但还需要认真评估、反复斟酌，对于他接下来的安排。
这之前，一切照旧，张宏继续原来的生活和工作轨迹。
但他可以预见，未来的路只会更加凶险，更加忙碌，更加身不由己。
他承诺的“以后”，又能兑现多少？
他能守护住眼前这份小小的、温暖的安宁吗？
上面的人对他到底有多少信心和魄力？会不会朝令夕改？
一种无法兼顾事业与家庭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隐忧，沉沉地压在了张宏的心头。
但是，不管怎么样，从京城返回邕州之后，他暂时告别了忙碌的工作。
有时间履行自己照顾家庭、管教小孩的承诺。
而这父亲责任的履行，并不像预想中的轻松。
张宏很快发现，家里的情况，远比他离开前更让他焦头烂额。
矛盾的焦点，集中在符红梅和陈文秀这对婆媳身上。
早餐桌上，气氛就有些凝滞。
“星海，乖，再吃一口，就一口！”符红梅端着碗，拿着勺子，锲而不舍地追着孙女的小脸，“奶奶熬的米粥可香了，放了肉末呢！来，张嘴，啊——”
星海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，身子使劲往后缩，躲着递到嘴边的勺子：“不吃不吃！我要吃饼干！”
陈文秀放下筷子，眉头微蹙，尽量放柔语气：“妈，星海不想吃就别硬喂了。她饿了自然会吃。追着喂容易养成坏习惯，而且不利于消化。”
符红梅的手顿在半空，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：“小孩子嘛，哪有不挑食的？多吃点才能长身体！你看她瘦的！
文秀啊，你就是太讲究了，张宏小时候，还不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？不也壮实得很？”
说着，勺子又往星海嘴边凑。
“妈！”
陈文秀的声音提高了一点，“时代不一样了。现在讲究科学喂养，要培养孩子自主进食的能力。而且，您看她都躲成这样了，说明她真的饱了。”
“饱什么饱？才吃了几口？”
符红梅也有些急了，“我这当奶奶的，还能害她不成？你们年轻人懂什么带孩子！以前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！”张宏赶紧出声打圆场，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。
他伸手想把星海抱过来，“星海，来爸爸这儿。”
谁知星海非但没过来，反而猛地推开奶奶的勺子，跳下椅子，嚷嚷着：“我要看电视！我要看动画片！”
“不行！饭还没吃完呢！”陈文秀立刻反对。
“哎哟，看会儿就看会儿嘛，又不耽误吃饭。”符红梅心疼孙女，立刻把电视遥控器拿了起来，“边看边吃也行，我们星海最乖了。”
“妈！不能边吃饭边看电视！影响专注力！”陈文秀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，语气变得强硬。
符红梅拿着遥控器的手僵住了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
最终重重地把遥控器拍在桌上，声音带着委屈和不满：“这也不行，那也不行！我老婆子带个孩子，倒成了罪人了！”
一顿早餐，不欢而散。
星海趁机溜下桌，跑到沙发上看起了电视，留下三个大人面面相觑，气氛尴尬。
这仅仅是开始。
中午，张青松从楼下小花园把玩得满身是土的星海带回来。
陈文秀一看就急了：“爸！不是跟您说了吗？星海还小，不能让她一个人下楼玩！小区里什么人都有的，万一……”
“哎呀，就在楼下小花坛旁边，我看着呢！能有什么事？”
张青松不以为意，一边拍着孙女裤子上的灰，一边笑呵呵地说，“我们星海可机灵了，跑得可快！”
陈文秀看着女儿脏兮兮的小手和沾着草屑的头发，再看看公公那副“多大点事”的表情，一口气堵在胸口，脸色很难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