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:吏员问途,卦指迷津
张顺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,离开了府衙那扇朱漆大门。
冬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。
署房里积压的文书、同僚间微妙的氛围、还有那看似永无变动的前程,都像一块块石头压在他心头。
他沿着惯常回家的路,慢吞吞地走着。
穿过府衙前街,拐进一条稍窄的巷子,这里比主街清静些。
两个汉子迎面走来,交谈声飘进他的耳中。
“……东街口老树底下那卦摊,当真有点玄乎。”
“哦?就是那个布幡上写着铁口直断的?”
“就是那个,前街王德发王掌柜那批迟到的绸缎,记得吧?”
“就是去找他算了一卦,回来第二天,货就到了。”
“连路上因风雨耽搁的细节,都分毫不差。”
“这般神异?不会是凑巧吧?”
“凑巧?”
“嘿,西街李婆子家丢了三天的老母鸡,他指了个方位,回去就在邻居家草垛里寻着了。”
“还有东头老王家的丫头,她娘留给她的簪子丢了,也是找他算卦找到的。”
“他收钱还没个定数,全凭问卦的人心意,五文钱不嫌少,一二两银子也不推拒,看着给就成……”
那两人说着走远了,声音渐不可闻。
张顺的脚步却像灌了铅,慢慢停了下来。
铁口直断……王掌柜……收钱随意……
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盘旋。
张顺向来觉得这些卜算之事虚妄,是愚夫愚妇的寄托。
可眼下,心头那份对前程的迷茫,对府衙中暗流的隐隐不安,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抓住点什么,哪怕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指引。
万一……万一真有点门道呢?
就算不准,也不过是损失几个铜子,这老卦师既不强求卦金。
去试试似乎也无妨,总好过现在这般心里七上八下,没个着落。
这个念头一起,便再也压不下去。
张顺抬头辨了下方向,他毅然放弃了回家的路,朝着东街口那棵老树走去。
方才与张顺擦肩而过的两个汉子,其中一人似有所感,回头望了一眼张顺略显急切的背影。
嘴角掠过一丝浅笑,随即转身与同伴继续前行,很快消失在巷口。
张顺越靠近,心跳竟有些莫名的加快。
他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步态,只是攥着袖口的手指,收得紧了些。
张顺在卦摊前停下脚步,徘徊了片刻。
最终,他深吸一口气,走到毡布前,声音带着些文绉绉的客气,开口道:
“老先生,晚生……叨扰了。”
伍吉缓缓睁开眼,目光落在张顺身上。
其袍服虽是棉布,浆洗得却干净,袖口磨损处针脚细密,方巾戴得一丝不苟。
观其气度,带着几分文墨人特有的持重,眉宇间凝着常年与案牍相伴的书卷气。
他站定时肩背笔直,是久坐公门养成的姿态;言语间措辞斟酌,显露出在衙门行走特有的审慎。
“先生有何事?”
伍吉开口,语气依旧平淡,却比对待寻常商贾时,多了一丝的郑重。
张顺见老卦师态度如常,不似寻常江湖术士那般谄媚逢迎,心中稍定。
“晚生,在府衙中做些文书笔墨的差事。”
“近日署中事务繁杂,人心浮动,晚生心中有些不定,特来请老先生指点迷津。”
他说得含糊,但伍吉听得明白。
文书小吏,忧心前程。
结合此前通过其他分身零星听到的,关于城主府近期可能,有人事变动的风声,此人的来意便清晰起来。
伍吉微微颔首,并未点破,只道:
“且容老夫一观。”
他取出那三枚愈发显得古旧的铜钱,合于掌心,置于额前。
他取出那三枚,显得古旧的铜钱,合于掌心,置于额前片刻,手腕轻抖。
铜钱应声落在毡布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一枚在布纹间微微颤动,两枚稳稳停住,呈现出特定的卦象。
伍吉垂目细看,指尖虚悬在铜钱上方:
“坎水居中,主文书流动。”
“然巽风相阻,显案牍积滞之象。”
张顺闻言神色一紧,不自觉地向前倾身。
伍吉指尖轻点卦象。
“再看离火隐于艮山之下,山火贲卦。”
“文采暗藏,需待时机,月内当有上位者留意先生。”
张顺猛地睁大眼睛,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。
这些日子他确实在整理一批积压的档案,连主事大人都曾亲自过问......
这卦象竟将他所行之事的细节,都说得如此分明。
伍吉看向那紧张等待的小吏,缓声道:
“卦象显示,文书案牍,虽显繁琐,然静水流深。”
“勤勉务实,慎言多思,自有所获。”
那小吏听得怔住,细细品味着这几句话。
“静水流深……贵人留意……勤勉务实,慎言多思……”
这些话,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坎里,与他目前的处境何其吻合。
府衙中近来风声鹤唳,他这等无根无基的小吏,除了埋头做事、谨言慎行,还能如何?
老卦师此言,无异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。
他深吸一口气,眼中闪过一丝光彩,从袖中摸出一两碎银,恭敬放在毡布上:
“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,晚生定当谨记!”
这一次,他的语气真诚了许多,带着些许感激。
伍吉微微颔首,并未多言,重新闭上了眼睛。
张顺又恭敬地行了一礼,这才转身离去,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伍吉的卦摊依旧,每日迎来送往,名声在城里越发的响亮。
约莫十天后,一个傍晚,收摊时分。
那张顺再次匆匆而来,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红光。
他快步走到正准备起身的伍吉面前,深深一揖:
“老先生,真让您说中了,说中了!”
他声音带着颤音,显然是极度兴奋所致。
“前几日,府中有一批紧要档案,需整理归档,时限紧迫。”
“晚生带着几人日夜赶工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”
“昨日方才,全部理清呈送上去。”
“今日主管钱谷的刘主事便召见晚生,说晚生办事稳妥,心思缜密,特擢升为案牍房主管。”
“虽品级未动,但权责却大不相同了!”
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,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明显比上次丰厚不少的银封,双手奉上:
“老先生金口玉言,点拨之恩,没齿难忘!”
“区区心意,万望笑纳!”
伍吉睁开眼,看了看那银封,又看了看张顺激动得有些发红的脸:
“恭喜先生,然此乃先生自身勤勉所得,老夫不敢居功。”
“老先生点拨之恩,后生没齿难忘。”
“先生请自便。”
张顺双手捧着银封,见伍吉只是平静接过,连眉梢都未动一下。
这位老先生,怕是真有些来历的。
这般超然物外的气度,让他心头更添几分敬重。
张顺退后两步,整了整衣冠,郑重其事地作揖拜谢。
张顺走出十余步远,又忍不住回头,望了眼那老树下的身影,随后汇入人流。
斜对面的茶楼里,此刻正坐着三教九流的茶客。
临窗的雅座上,两个绸缎商人捏着茶盏,目光却不时瞟向街对面的卦摊。
“瞧见没?”
“方才过去那个,是府衙新晋的张主管。”
就是月前还只是个书办的那个?
“正是,听说就来这卦摊问过一次前程,没几天就升了主管。”
两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,茶盏在指间缓缓转动。
隔壁桌几个贩夫打扮的汉子嗓门洪亮:
“连官府里的人,都来找他算命!”
“什么算命,那叫问前程!”
“我婆娘家表侄在府衙当差,说是有好几位,都想来找他算卦......”
跑堂的伙计提着铜壶穿梭其间,耳中装满各色闲谈,眼角却也不由自主地往街对面瞟。
靠墙的角落里,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的老者独自品茶。
他听着四周的议论,目光望向二楼,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。
二楼雅间里,竹帘半卷。
一个穿着深蓝棉袍的,中年人临窗而坐,每次都在同一个位置,只点一壶清茶,一坐就是整个下午。
看似在品茶,视线却始终锁定在卦摊前。
城中某个角落,林言缓缓睁开双眼。
周贵——城主府外院管事,专司为城主探听市井消息。
自从王德发那桩绸缎卦案传开后,此人便日日来此观望。
林言指尖无意识地轻叩膝头。
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。
从分身探听到,城主独子三年前元灯节,走失的旧事起,便开始谋划。
从选定王德发,这个城中颇有名望的绸缎商开始,到引导张顺这个,在府衙任职的书吏晋升,每一步都在算计之内。
王德发代表商界,张顺代表官场。
这两条线一商一官,恰好能覆盖城主最在意的两个层面,城主必定关注其中的消息。
如今鱼饵已经撒下,不知城主还能忍到几时?
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,即便贵为城主,也难逃这份执念。
林言心念微转,远在卦摊的伍吉,依旧静坐如钟。
布幡在冬风中轻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