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救援队定在第三天黎明出发。

这个决定是林征咬着牙做的。需要时间准备装备、规划路线、研究突击和撤离的每一个细节。更重要的是,需要天气——吴工翻出本灾前的气象记录,指着上面模糊的铅笔字迹:“这个季节,第三天清晨大概率有雾。”

雾是双刃剑。能掩护行踪,也能遮蔽危险。但在感染者主要靠视觉和听觉追踪活物的区域,雾的掩护更重要。

出发前的两天,基地像个上紧发条的钟。每个齿轮都在拼命转动,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嘎吱声。

王小铁带着人选装备。这次不是轻型侦查,是武装突击。除了常规武器,他们带上了所有能用的爆破器材:从变电站找来的工业炸药,自己用化肥和燃油土制的燃烧瓶,还有几枚珍贵的老式反步兵地雷——那是从某个废弃军营扒出来的,引信都快锈死了,吴工戴着老花镜捣鼓了一下午,才确认还能用。

“不到万不得已不用。”林征指着地雷说,语气重得像在警告,“我们是去救人,不是去同归于尽。”

苏浅夏负责整理情报。她把王小铁带回来的手绘地图放大,描在指挥所最大的黑板上。每一条可能的路线,每一个观察点,每一处已知的感染者聚集地,都用不同颜色的粉笔标出来。最后,整块黑板变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,网的中央,是那个用红圈重重圈起来的“曙光小学”。

“正面强攻不可能。”她的粉笔点在学校正门位置,“这里有至少三百个感染者在游荡,而且,”粉笔移到旁边一栋半塌的居民楼,“这里的结构不稳定,枪声一响,可能会引发二次坍塌。”

“所以走屋顶。”王小铁指着地图上那条歪歪扭扭的红线。红线从基地出发,绕开主干道,钻进老城区一片低矮的民房区,然后像壁虎一样在连绵的屋顶上爬行,最后抵达学校后墙。

“屋顶承重?”林征问。

“大部分是预制板和老瓦,小心点能过。”王小铁顿了顿,“但有几处需要搭简易桥,得带木板和绳索。”

木板是现拆的。从基地准备扩建的窝棚区工地上,拆下了几十块还没来得及用的床板。绳索是女人们用收集来的破布条、旧电线、甚至撕开的编织袋,一根一根搓出来的,粗细不一,但足够结实。

羊角辫女孩那两天一直跟在苏浅夏身边。她不说话,只是看着大人们忙碌,看着那些枪、炸药、绳索堆成小山。第三天清晨,当救援队在广场列队时,她抱着饼干盒跑过来,盒子里不再是花瓣,是满满一盒她剥好的、炒熟的南瓜子。

“路上吃。”她把盒子塞给王小铁,眼睛亮晶晶的,没哭。

王小铁收下了。他蹲下来,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——里面是荠菜种子。“这个,”他塞回女孩手里,“等我回来,咱们一起种。”

雾果然来了。

不是薄雾,是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墙,从废墟深处漫出来,吞没了围墙,吞没了了望塔,吞没了即将出发的车队。三米之外,人影就只剩模糊的轮廓。

林征站在基地门口,挨个检查队员的装备。防弹背心的搭扣、头盔的系带、武器保险、对讲机频道……他检查得很慢,很仔细,手指拂过每一个卡扣,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瓷器。

轮到王小铁时,林征的手在他左腿的旧伤处停了一下。那里重新包扎过,绷带下还能看见渗出的淡红色。

“撑得住?”

“撑得住。”王小铁挺直腰。

林征看了他两秒,没再说什么,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。那一下很重,拍得王小铁晃了晃,但他站得更直了。

车队出发时,雾浓得车灯只能照出前方一团晕开的光晕。引擎声压到最低,像病兽压抑的喘息。苏浅夏站在了望塔上,手里的望远镜成了摆设,她只能凭感觉,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。

对讲机里传来王小铁压低的声音:“到达第一标记点,雾太浓,能见度不足五米。”

“减速,按预定路线,保持通讯。”林征的声音稳得像钟。
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,对讲机成了连接基地与救援队的唯一脐带。断续的声音从浓雾深处传来,报告着进程,也报告着危险:

“绕过废弃加油站……地面有新鲜车辙,不是我们的。”

“居民区入口发现尸体,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,刀伤。”

“屋顶路线可行,但三号点位需要搭桥,正在作业……”

搭桥的声音很轻,但在寂静的浓雾里,木板落在预制板上的闷响,还是传得很远。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和压低的口令,接着是一阵令人心悸的、瓦片滑落的哗啦声。

“有人摔了!”声音压着惊惶。

“伤情!”

“扭伤脚踝,不影响行动。但声音引来了东西……北面楼里有动静……”

一阵短暂的、压低的交火声。不是枪,是撬棍和砍刀击打肉体的闷响,混杂着被捂住嘴的、濒死的呜咽。

“清除。继续前进。”

基地指挥所里,每个人都屏着呼吸。苏浅夏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粉笔,粉笔“啪”地断了,白色粉末洒在她手背上。

雾在正午时分开始变淡。

不是散开,是变得稀薄,像兑了水的牛奶。能见度扩展到二三十米,废墟狰狞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。这对救援队是好事,也是坏事——他们能看得更远,但也更容易暴露。

王小铁的报告变得简短:“接近学校区域,能看见围墙了。”

曙光小学的围墙在稀薄的雾霭后露出暗红色的砖体,高大,结实,墙上还有防止攀爬的玻璃碴和铁丝网,只是经历了三年风雨,铁丝网已经锈蚀,多处松脱垂下。

最重要的东北角到了。

和地图上标记的一样,那里的铁丝网松了一大片,露出个勉强能容一人钻过的缺口。缺口下方的墙根处,堆积着破碎的砖块和枯叶,像是个天然的垫脚处。

但缺口正对的,是学校锅炉房的后墙,墙上只有一扇小窗,焊着粗铁条。窗下那个所谓的小门,被一堆不知从哪搬来的、锈蚀的旧课桌椅堵得严严实实。

“需要清理障碍。”王小铁报告,“动静不会小。”

林征看着地图上那个点,又看了看窗外渐渐散开的雾。“给你们二十分钟。二十分钟后,无论成否,必须撤离窗口区域,寻找掩体。”

“明白。”

对讲机里传来搬动重物的摩擦声、压抑的喘息、以及木质桌椅断裂的脆响。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
忽然,一声尖锐的、金属刮擦的嘶鸣划破空气——是铁条窗被撬开的声音。

几乎同时,学校正门方向,传来了潮水般的嘶吼。

雾散了。正门广场上游荡的感染者,被声音惊动了。

“发现目标!重复,发现目标!”王小铁的声音陡然急促,“地下室里有人!很多孩子!正在组织撤离!”

背景音里,隐约传来孩子惊恐的哭声和一个男人沙哑的呼喊:“这边!快过来!”

“感染者正在接近围墙!数量……很多!”

“执行b计划!”林征对着对讲机低吼,“爆破组就位,制造声响,引开正门敌人!救援组带人从屋顶路线原路撤回!快!”

b计划,是在学校另一侧制造更大的动静,吸引感染者注意。爆破组早就潜伏在预定位置,听到命令,立刻引爆了准备好的炸药。

“轰——!”

巨响震得地面发颤,连基地这边都能感到隐约的震动。学校正门方向的嘶吼声明显一滞,接着,部分转向了爆炸声传来的方向。

但不够。还是有大量感染者涌向东北角。

对讲机里的声音乱成一团:

“孩子出来了!七个……九个……十三个……”

“快!上屋顶!”

“接应!我们需要接应!”

“感染者上墙了!在爬!”

最后那句是嘶喊出来的。背景音是砖石剥落声、疯狂的抓挠声、和越来越近的、非人的咆哮。

林征猛地站起身,抓过另一个对讲机:“第二梯队!出击!接应他们撤回第一集结点!”

早已待命的第二梯队车辆咆哮着冲出基地。但他们离学校还有距离,而墙上的感染者,已经快要够到缺口了。

就在这时,对讲机里传来王小铁近乎狂暴的吼声:“手雷!清墙!”

短暂的死寂。

接着是更剧烈的爆炸声,这次近在咫尺,震得对讲机里一片刺耳的鸣音。砖石飞溅的哗啦声里,夹杂着肢体碎裂的闷响和感染者临死的尖啸。

硝烟味仿佛能透过无线电波传过来。

“缺口……扩大了。”王小铁的声音在咳嗽,“墙塌了一片……快走!全部上屋顶!”

混乱的奔跑声、催促声、孩子的哭叫声。然后是对讲机被匆忙塞进衣兜的摩擦声,信号开始变得断续、模糊。

基地指挥所里,死一样的寂静。只有无线电里传来的、遥远的喧嚣,和每个人自己如擂鼓的心跳。

苏浅夏盯着地图上那个红圈,指甲掐进了掌心。她仿佛能看见,在高大的、布满血迹和抓痕的围墙上,在那个刚刚被炸开的、更大的缺口处,她的同胞们正用身体组成人墙,把一个个瘦小的身影托上摇摇欲坠的屋顶。而在他们脚下,是无数双向上伸长的、青黑色的手臂,和一张张流淌着涎水的、永远填不满的嘴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。

终于,对讲机里传来第二梯队指挥官的声音:“接到人了!正在撤回!重复,正在撤回!”

“伤亡?”林征问,声音哑了。

那边沉默了几秒。

“阵亡两人,重伤三人,轻伤……几乎全员。”顿了顿,“孩子……救出来十五个。还有两个……没来得及。”

没来得及。

三个字,轻飘飘的,却像烧红的铁钎,捅进每个人心里。

苏浅夏闭上了眼睛。她脑海里浮现出羊角辫女孩亮晶晶的眼睛,还有她说的那句“等我回来,咱们一起种”。

荠菜种子还在女孩手里。

可有些种子,永远没机会埋进土里了。

车队返回基地时,夕阳如血。

伤员被立刻抬往医务所,孩子们裹着临时找来的毯子,小脸脏兮兮的,眼神空洞,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。那个在对讲机里背诗的男人被搀扶着下车,他的一条腿断了,用树枝和布条胡乱固定着,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
他看见迎上来的林征和苏浅夏,咧开干裂的嘴唇,想笑,却咳出一口血沫。

“谢谢……”他用尽力气说,“孩子们……谢谢……”

然后他就晕了过去。

王小铁是最后下车的。他脸上新增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,从颧骨斜到下巴,皮肉外翻,血已经凝成了黑红色的痂。左腿的旧伤绷带完全被血浸透,走路几乎全靠旁边的人架着。

但他怀里抱着个东西。

用撕破的窗帘布裹着,小小的一团。走到林征面前时,他颤抖着手掀开布角。

里面是个小女孩,四五岁模样,紧闭着眼,脸色青白,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。她额头上有个伤口,血污黏住了额发。

“最后一个……”王小铁的声音像是从裂缝里挤出来的,“从墙上递出来……我接住的……她还活着……”

苏浅夏上前,轻轻接过那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。孩子的眼皮颤动了一下,没睁开。

羊角辫女孩不知从哪里钻出来,她看看苏浅夏怀里的孩子,又看看王小铁脸上狰狞的伤,忽然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个小布包,塞进了昏迷女孩的襁褓里。

“给她。”女孩说,声音带着哭腔,却努力忍着,“她的花……让她种。”

夜幕降临。

基地亮起了灯火,比往常多一些。新救回来的十五个孩子被安置在腾出来的窝棚里,喝了热粥,裹紧了毯子。医务所里忙得不可开交,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。

苏浅夏站在了望塔上,望着北方。雾已经完全散了,夜空澄澈,血月悬在天顶,散发着不祥的红光。在那红光之下,远方的废墟静静蛰伏,藏着已知和未知的、无数的危险。

城墙的东北角,今天被炸开了一个缺口。

用两条命换来的缺口,救出了十五个孩子,留下了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小身影。

这缺口会补上的,用新的砖,新的水泥,也许明天,也许后天。

但有些缺口,一旦炸开,就再也补不上了。

它会一直留在那里,留在活着的人心里,在每一个相似的雾天,在每一次听到孩子哭声的瞬间,隐隐作痛。

夜风很凉。

苏浅夏抱紧了手臂,目光落在基地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上。那些光晕在夜色里摇曳,微弱,却固执地亮着。

像人心里的那些火苗,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,明明灭灭,却总也不肯彻底熄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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