凯文的身影,如同被擦去的铅笔痕迹,在梅的怀抱中一点点黯淡,消融,他沉重的头颅最后搁在她肩窝的重量。
这一切都还残留在梅的感官里,真实得如同烙印。
可怀抱中,已然空无一物。
实验室里柔和的暖白灯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,空气里只余下服务器机柜运转时低微的嗡鸣,单调地填充着突如其来的巨大寂静。
梅的手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,悬在半空,指尖微微蜷缩,像是要抓住最后一丝正在消散的冰冷气息。
啪嗒。
极其轻微的声响,来自她脚下冰冷的地板。
梅的视线有些僵硬地垂下。就在她光亮的皮鞋尖前,坚硬的地面上,静静地躺着两枚小小的晶体。
它们晶莹剔透,形状并不规则,如同最纯净的水滴在瞬间被绝对零度凝固,折射着头顶的灯光,内部仿佛流转着幽微的、冻结的星芒。
那是凯文……或者说,他投影所承载的那个灵魂,在彻底消失前,未能承载住而溢出的泪滴,在触及这个时空的瞬间,凝固成了永恒。
寒意,并未因投影的消失而完全退去。一股更深沉、更令人窒息的冰冷,从梅的脚底悄然升起,顺着脊椎缓慢地向上攀爬,缠绕住她的心脏。
她慢慢地蹲下身,伸出手。
它们躺在她的掌心,冰冷刺骨,却又奇异地带给她一种近乎灼烧的实感。
指腹轻轻摩挲着晶体冰冷的表面,那光滑的触感下,似乎蕴藏着无声的呐喊和亘古的冰封。
梅维持着蹲姿,久久未动。
实验室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。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只有掌心里那两枚来自“未来”的泪滴,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跨越了难以想象的时间长河的沉重故事。
一个关于凯文·卡斯兰娜的故事,一个关于……失去她的故事。
许久,梅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,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。
她撑着膝盖站起身,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那张堆满了数据板和纸质文献的办公桌前。
她没有开更亮的灯,只是借着原本的暖白光,轻轻地将那两枚冰晶放在桌面上最显眼的位置。
冰冷的晶体与温热的纸张形成了刺眼的对比。
她坐了下来,却没有去看那些报告。
目光凝固在冰晶上,仿佛要将它们内部冻结的时光看穿。
凯文最后那崩溃的呜咽,那双冰蓝色眼眸中倾泻而出的悲伤,还有他投影消散前那种终于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脆弱……
一幕幕在她眼前反复闪现。
“独自走了这么久……辛苦你了。”
她当时是这样说的。
那时她只感觉到他灵魂深处传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痛苦。
但现在,结合这两枚跨越时空而来的眼泪,那句话背后所隐藏的真相,如同冰原下骤然裂开的巨大深渊,带着吞噬一切的黑暗向她袭来。
梅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过,留下冰冷的轨迹。
她拿起一支笔,翻开一张全新的草稿纸。
笔尖悬停,却久久无法落下。
她试图去计算,去推演,用她最擅长的逻辑和理性去解析超越常理的信息。
一个个术语和公式在脑海中跳跃,组合,又轰然倒塌。
她猛地放下笔,金属笔身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,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两枚冰晶。
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,无声地散发着寒意,像一个永恒的谜题。
时间在无声的凝视和混乱的思绪中流逝。
窗外的基地灯光渐次熄灭,只剩下核心区域永不疲倦的照明。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透出第一缕熹微的晨光,灰蒙蒙地涂抹在基地金属的轮廓上。
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混乱的漩涡终于沉淀下来。
她需要一个答案。一个能解释这一切,能指向未来的答案。
解铃还须系铃人,这个答案,就在夏璃殇身上。
凯文的投影……就是从她那里来的。
梅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两枚冰晶,将它们放入一个特制的微型恒温样本盒中。盒子合拢的瞬间,那股刺骨的寒意被隔绝了大半。
她将样本盒贴身放好,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皮肤上,像一个无法忽视的提醒。
她站起身,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着和头发,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。
镜中的自己,脸色苍白,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,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深处,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火焰。
一种属于梅博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火焰。
逐火之蛾基地庞大得如同一个金属迷宫,在清晨的微光中更显森严。
梅没有选择常规通道,她的脚步看似随意地转进了一条标有“空气循环系统维护中”的狭窄通道。
通道内光线昏暗,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过滤棉的味道。
巨大的金属通风管道如同蛰伏的钢铁巨蟒,在头顶和身侧蜿蜒。
在一个拐角处,梅停下了脚步。
她迅速从白大褂口袋中取出一个比香烟盒略大的银色装置,表面没有任何标识,只有几个微小的指示灯。
她熟练地在侧面按动几下,装置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蜂鸣,几乎瞬间就消失了。
无形的神经脉冲干扰场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,形成一个临时隔绝常规监听甚至部分能量探测的静默。
这是她利用某些“特殊”权限搞来的小玩意儿,用于某些不便公开的敏感测试,此刻正好派上用场。
几乎在力场稳定下来的同时,通道另一端的阴影里,一个身影悄然浮现。
白发在幽绿的应急灯光下流淌着微弱的银芒,紫色的眼瞳平静地望了过来,正是夏璃殇。
“梅博士。”
夏璃殇的声音很轻,带着她一贯的清冷,似乎对梅的突然邀约和这隐秘的会面地点并不感到意外。
“很隐蔽的地方,屏蔽做的也很到位。”
“必须如此。”
梅的声音低沉而直接,没有任何寒暄。
她看着夏璃殇的眼睛,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,仿佛倒映着超越现实维度的星尘旋涡,神秘而深邃。
“关于昨晚出现在我实验室的那个‘访客’。”
夏璃殇的目光在梅紧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,随即轻轻垂下,落在梅下意识护在胸前的口袋位置,那里放着那个装有冰晶的样本盒。
她微微颔首。
“唉,情理之中,我还在想凯文为什么不会去找你。”
“事实证明他还是去了,连告都不告诉我。”
夏璃殇表面上像是在责怪,可是她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在意这件事。
倒不如说听完凯文去找梅之后,夏璃殇倒有点开心。
那个冷冰冰的冰块终于拥有了一些人的温度。
“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就问吧,只要不影响,我都可以告诉你。”
夏璃殇的声音很平静,就像是在日常聊天一样。
梅感到有些惊奇,她本以为夏璃殇会下意识的隐瞒一些东西,毕竟过多的了解未来可不是什么好事。
“凯文他……”
“如你所见身负【救世】之铭的英桀,带领人类战胜崩坏的英雄。”
夏璃殇本以为梅会询问战胜崩坏的办法,可她没有。
“他……独自走了多久?”
夏璃殇的眼睛猛的瞪大了一下,表情迅速恢复了正常。
夏璃殇沉默了片刻,那双倒映着星尘的紫瞳,深深地凝视着梅。
她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梅此刻的急切与恐惧,看到了那个遥远未来里,端坐于月球王座之上、背负着整个文明重量的孤高身影。
“五万年。”
三个字,如同三颗冰冷的陨石,狠狠砸在梅的心湖,瞬间冻结了一切波澜。
“五……万年?”
梅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,脊背撞在冰冷的金属管道壁上,发出轻微的闷响。
这个数字超出了她所有最坏的预想。
五万年!那是何等漫长而绝望的时光?
在那种背负一切的绝境里……支撑了五万年?
她用力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席卷而来的冲击。
夏璃殇静静地站在那里,没有催促,也没有安慰,只是安静地给予梅消化这惊世骇俗真相的时间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
梅的声音破碎不堪,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。
“他为什么要……坚持那么久?为了什么?”
其实梅已经猜到了答案,她几乎不敢去想那个答案。
夏璃殇的目光落在梅紧握的拳头上,仿佛能透过皮肉看到那枚贴身的样本盒。
她叹了一口气,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不美好的事情,语气中带着一丝哀伤。
“为了一个承诺。”
“一个对你许下的,一个对所有人许下的,在未来那个时间点上,注定无法实现的承诺。”
“一个……‘无论付出多少代价,人类一定会战胜崩坏’的承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