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末的琼州,全无海城的秋意,天空碧蓝如洗,日光灼人。
咸湿的海风裹着草木清香,掠过这片如火如荼的土地。
海口,这座新兴的城市,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蜕变着。
原本泥泞的土路被一条条初步压实的碎石马路取代,马拉着的平板车满载着砖石、木料,叮叮当当地穿梭不息。
码头上,新建的龙门吊车发出沉闷的嘎吱声,将来自安南的优质煤块和爪哇的蔗糖原料卸下船。
不远处,一片片崭新的厂区正在拔地而起,琼州糖厂高大的蒸煮罐已经矗立起来;椰林罐头厂飘出水果熬煮的甜香;白沙水泥厂的窑炉日夜喷吐着灰白色的烟尘;更有那椰油肥皂厂、南海火柴厂的招牌,在崭新的厂房上格外醒目。
空气里混杂着海腥、蔗糖的焦甜、木材的清香和工业烟尘的气息,构成了一股独属于开拓时代的、粗犷而充满希望的味道。
一辆黑色的布鲁斯特马车,缓慢地行驶在通往城郊的新修公路上,车轮碾过碎石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车窗外,道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建筑工地。
车内后排,汤绍安静静地靠在座椅上,目光扫过窗外火热的景象。
打着赤膊、皮肤黝黑的建筑工人们,在工头的吆喝下,喊着号子,夯打着地基,汗水沿着他们古铜色的脊梁沟壑淌下,在炙热的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尽管劳累,但多数人的脸上却看不到惯常的麻木与疲惫,反而有一种专注于眼前活计、并为一日劳作后能拿到现钱结算而带来的踏实感。
琼州开出的工钱,比周边地区高出一半,且当日结算,从不拖欠,这消息像长了翅膀,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力。
短短一年,涌入琼州的人口已逾数万,这座边陲小城骤然膨胀,喧嚣的人流与南腔北调,取代了昔日的宁静。
除了从闽粤渡海而来的农民、手工业者,更有不少从暹罗、马来亚甚至爪哇返乡的华侨,加入这波建设大潮。
...
轿车继续行驶约半小时,转而驶入一条岔路,路口设有简易岗亭,越过岗亭,景象陡然一变,喧嚣被隔绝身后,眼前是一片肃静的现代化营区。
高耸的木制哨塔上,哨兵持枪警戒,平整的操场上,约三千名身着新式灰色军装的士兵,正以连为单位进行操练。
他们手持德造毛瑟步枪,在德意志教官克劳斯短促严厉的口令下,动作整齐划一,突刺、格挡,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。
汤绍安微微颔首,对这支初具规模的“琼州第一军”的训练成果表示认可,目前来说,人数够了,远的来看,还需扩增。
车子继续深入,路面变为更坚实的碎石路,两旁椰林渐密。
经过三道由神情冷峻、配备短枪的卫兵把守的关卡,每至一处,前排的警卫长兼秘书陈连升便提前下车,递上一份特制的通行证。
前排的警卫长兼秘书陈连升,原是琼州第一军的连长,因沉稳机警被选拔至汤绍安身边,海城之行也在。
此刻,他身着熨帖的黑色劲装,腰杆笔挺,锐利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前方,右手无声地按在腰间
穿过最后一道关卡,轿车最终驶入一片完全隐藏在茂密椰林和灌木丛后的建筑群——琼州船舶设计院。
设计院门口,总工程师魏瀚带着几名核心技术人员早已在此等候。
“魏总师,久等了。”汤绍安声音平和。
“汤道台!您终于来了!”魏瀚抢上一步,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,其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,有殷切的期盼,有重担在身的压力,更有一份深沉的信任。
两人眼神交汇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随即,汤绍安的目光扫过魏瀚身后那几张年轻却带着疏离与质疑的面孔。
这几位怀有大才的年轻人,此刻心情难以言明。
他们是被魏瀚以“重振海军、实业救国”的宏愿,从各地苦苦劝说来琼州的。
他们怀着一腔甲午战后洗刷屈辱的热血来了,却发现理想与现实差距犹如天堑,琼州这里莫说造船厂,连个像样的船坞都没有!
整日面对的只有图纸和算盘,而那位传说中的汤道台,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。
半年来,他们最初的热情渐渐被迷茫和委屈取代,特别是最年轻的那个,此刻看着汤绍安,脸上不仅没有期待,反而因长久积压的失望,隐隐带着一股即将爆发的怒火。
会议室内陈设简陋,但收拾得十分整洁,白灰刷的墙面,一张长条木桌,几把藤椅,墙上挂着几幅巨大的黑板,上面画满了复杂的船舶线图。
众人落座后,气氛依旧有些沉闷。
不等魏瀚介绍,汤绍安便径直开口,目光转向那几位年轻人,语气肯定道:“这位,如果我没猜错,应是精通轮机、曾参与‘平远’舰动力设计的陈兆翱陈先生。”
陈兆翱一愣,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。
“这位,当是擅长船体结构计算,尤精于舰船稳性设计的郑清濂郑先生。”
郑清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。
“这位,应是负责未来船厂筹建、务实干练的汪乔年汪先生。”汤绍安看向一位年纪稍长、面相敦厚的男子。
汪乔年露着和煦的笑。
“这位年轻人,想必是魏总师的高足,对新兴的船舶推进理论颇有见解的吴德章吴先生了。”汤绍安的目光落在末座,一脸不忿的吴德章身上。
吴德章抿着嘴,没有回应,但紧绷的下颌线稍稍缓和。
一番话,精准地道出了每个人的姓名和所长,让原本心存芥蒂的几人无不愕然。
原来这位汤道台,并非对他们不闻不问。
气氛稍有缓和。
只是汤道台这般年纪,他懂船舶建造吗?
众人心中不免发出疑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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