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京,枢密院。
年过六旬的伊藤博文站在窗前,怔怔的望着皇宫的方向,眉宇间笼罩着浓重的忧色,那里正在召开关乎帝国命运的御前紧急会议,而他这位枢密院议长竟没有资格列席会议。
作为曾四度组阁,“明治维新九元老”之一,主导了《江华条约》,《日朝修好条规》,并作为全权大使与对方签订了《马关条约》的伊藤博文,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过去了。
这一切,皆因政见不合。
伊藤博文与山县有朋等长州藩阀的路线之争由来已久,他主张渐进宪政,文官优先。
而山县等人则极力推行军国主义,大陆扩张,视海军为陆军的附庸。
然而,对帝国命运的深切忧虑,早已融入伊藤博文的骨血,即便被排除在核心之外,他依旧忧心如焚,难掩悲痛。
“议长阁下,陛下急诏!”侍从官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
一份加盖皇室御玺的诏书被呈上。
伊藤博文展开诏书,目光扫过,指尖微微一顿。
诏令内容简洁而沉重:授其为帝国全权特使,即刻前往琼州,处理一切交涉事宜,并出席琼州方面举办的“授俘仪式”。
一股混杂着愤怒、悲哀与荒谬的情绪瞬间涌上了伊藤博文的心头。
需要受辱的时候,便想起了他!
需要有人去承担这份注定遗臭万年的使命时,便将他推了出来!
他伊藤博文,竟成了被推上前台去糊裱残破门面的那个“裱糊匠”!
他甚至能预见,当自己代表帝国签下屈辱的条约后,国内汹涌的民意会如何将他吞噬。
“裱糊匠!”伊藤博文在内心不断低诉这个词,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同为“裱糊匠”的另一个人——李中堂。
数年前,在下关的春帆楼,他坐在胜利者的席位上,亲眼看着李中堂在甲午战败后的勉力周旋,那份隐忍与无奈,彼时虽看在眼里,却难以真正体会其心境之万一。
而今,命运的齿轮发生了转变,他也成了那个要去收拾残局,在敌人面前竭力争取一丝喘息之机的“裱糊匠”了。
这角色的转换,充满了讽刺与悲哀。
但.....这终究是天皇的诏令,是帝国的召唤,个人的荣辱在国家大义,民族生存面前,又算得了什么?
“备车,去码头!通知下去,以最快速度准备好出行船只!”伊藤博文猛地转身,语气斩钉截铁。
琼州路远,时间紧迫,他必须立刻出发。
两天后,8月7日傍晚,琼州,海口。
“椰风酒店”宴会厅内,灯火辉煌,冠盖云集。
一场由琼州官方举办的欢迎各国人员参加“授俘仪式”的盛大晚宴正在这里举行。
在一名礼宾官引导下,全权特使伊藤博文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步伐显得从容,方才步入金碧辉煌的大厅。
大厅内,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,映照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,明亮而晃眼。
空气中弥漫着雪茄,香水、美食、香槟的气息,西装革履的外交官们,身着军装的武官们,以及代表着各大洋行和跨国企业的巨头们,手持香槟杯,或三五成群,或低声交谈。
人影憧憧,觥筹交错,看似一派和谐。
伊藤博文的出现,立刻吸引了许多目光的注视,是同情、审视、好奇,甚至不乏幸灾乐祸。
伊藤博文调整好心态,并未在意这些目光,一眼扫过大厅,很快便锁定了人群中的焦点。
在一组宽大的丝绒沙发上,琼州总长汤绍安正悠闲地坐着,与他交谈的,是德意志驻琼州领事冯·施瓦本男爵,旁边站着笑容满面的迈瑞肯驻琼领事安德森,以及优雅端着酒杯的弗兰西驻琼领事拉法兰。
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,是汤绍安在说话,带着些许的调侃,“安德森先生,拉法兰先生,好久不见。不过,在我的印象里,这次晚宴的邀请名单上,似乎并没有二位的名字?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,门口的保安待会儿恐怕要请你们出去吃海鲜了。”
安德森立刻用夸张的美式幽默接话道:“哦,亲爱的汤!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问你们的外事部门。他们难道没告诉你,就因为你之前在南海搞出的大动静,我和拉法兰先生在香江维多利亚港边的惬意假期,硬生生被你给搅黄了!三年了,我都没享受过一个完整的假期,华盛顿那帮该死的政客,真应该给我颁个奖章。”
拉法兰用法式嘲讽的语气接话道:“谁说不是呢?安德森,我记得我们正在‘格洛斯特酒店’享受最顶级神户牛排,不过那滋味简直是灾难,无论什么美食,在他们的厨师手中永远都是一股烤肉味。还有呢,英格丽佬治下的香江,除了那几栋勉强能看的建筑,实在乏善可陈,但被他们竟然吹嘘成了远东的明珠,真是该死的,他们是没见过琼州这几年的大变样吗?等将来我退休了,我一定在琼州开一家正宗的法国餐厅,这里才有真正懂得享受生活的土壤。”
施瓦本男爵听的两位老熟人的吐槽,嘴角也微微上扬,加入了话题:“拉法兰先生,我必须赞同您对美食的坚持。至于英格丽人的品味——嗯,或许正如他们引以为傲的天气一样,总是那么的让人难以捉摸。我记得他们的海军至今还认为朗姆酒配硬饼干是远航的必备佳品。”
这番婉转但嘲讽意味十足的话,竟然是从一向以呆板着称的德意志人嘴中说出来的,简直让人笑掉大牙!
安德森仿佛发现了新大陆,惊讶地看向施瓦本:“嘿!连我们古板的德意志朋友都开始吐槽英格丽了?看来他们这次真是得罪了太多人。想想在我们南北战争的时候,他们不也暗中插手,想要搅局吗?要我说,他们就像是.....嗯......像是一根无处不在的搅屎棍!”
这个粗俗却十分形象的比喻引得在场几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