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经理的话音落下，邻桌的客人也投来目光。
王倩向后靠在椅背上，环抱双臂，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姿态。
“周经理……”
苏小琳桌下的手攥得死紧，指甲陷进林清风的裤料，手心一片湿滑。
她想站起来辩解，却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按住了。
林清风先一步动了。
他没有抽回手，只是在桌布下盖住苏小琳冰凉的手背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，传递着无声的安抚。
而后，他抬起头，直视那位周经理。
“周经理，您误会了。”
林清风一开口，周围的议论戛然而止。
“我没研究怎么发财，我是在研究怎么失败。”
一句话，满桌错愕。
王倩第一个没忍住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：
“林清风，你脑子没坏吧？别人都想着怎么挣钱，你倒好，研究怎么赔钱？”
“对。”
林清风坦然地点头，又转向周经理。
“我之前自己干，就是一门心思想着成，结果步子扯太大，摔了个底朝天。”
“现在我想通了，得反着来，搞明白那些亏得血本无归的人，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把自己玩死的。”
“弄懂了这些，以后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第二回。”
他把自己的失败掰开揉碎，说得坦荡诚恳，反倒让那些准备好的讥讽卡在了喉咙里，吐不出来。
周经理推了下金丝眼镜，准备好的一肚子关于成功学的说教，全被堵了回去。
对方都把自己踩到泥里了，他那一脚优越感还怎么踹得下去？
“想法……挺新颖。”
周经理干巴巴地挤出一句，很快又重新夺回话语权。
“不过，对于做投资来说，研究失败不如学习成功。”
“小琳，不是我说话直，女孩子还是要活得现实些，一个男人，事业和经济能力才是根本。”
“周经理说得是！”
王倩立刻跟上。
“小琳，你听听，这才是金玉良言。”
周经理抬起手腕，那块腕表在水晶灯下折射出刺眼的光。
“拿我来说，上季度炒股收益拿了六位数。”
“我没干别的，先用来巩固基本盘。”
他用指节叩了叩桌面。
“我最近在看滨江壹号院，一线江景。”
“那地方，地段决定了价值，只会涨。”
“这种看得见、摸得着的东西，才叫资产。”
“滨江壹号院！”
一个女同事压低了声音惊呼。
“周经理，那里的房子没有七位数下不来吧？您太成功了！”
“这才是男人该走的路！”
王倩的声调扬起，投向林清风的视线里满是炫耀与轻蔑。
“清风，听见了么？”
“你研究那些输家有什么用？能研究出一套江景房？”
苏小琳的脸绷得越来越紧，在桌下用力掐了林清风一下，示意他到此为止。
林清风却身体微微前倾，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。
“周经理，您说得太对了！我就是吃了看不懂的亏。”
他诚恳地开口。
“您是行家，能不能劳驾，帮我这个门外汉掌掌眼？”
苏小琳低声催他：
“清风，算了，吃饭。”
“哦？你说说看。”
周经理端起红酒杯，很受用这种被仰望的姿态。
“有只票，叫‘东江重机’。”
林清风的措辞带着几分犹豫。
“它在底下趴了大半年。”
“昨天，突然一根大阳线就起来了，量也放得很大。”
“我一个朋友说，这是主力吃饱了货，准备开动了，是天上掉馅饼的机会，催我赶紧上车。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留意周经理的反应。
“可我之前摔怕了，没敢动。”
“结果今天，一根比昨天量还大的阴线，直接把昨天的阳线全吞了。”
“我一下就懵了，彻底看不明白了。”
林清风摊开手，一脸的迷茫与无助。
“周经理，您帮我断断，这到底是我朋友说的机会，还是个吃人的坑？”
“东江重机？”
周经理挑了挑眉，他有印象。
他掏出诺基亚手机，打开交易软件，输入代码。
K线图跳出。
他只扫了一眼，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。
“呵，就这？”
他把手机屏幕转向众人展示。
“都看清楚。”
他用指尖点着那根粗长的绿色K线。
“昨天一根阳线，骗了多少人追高？”
“结果今天，一根更大的阴线，把昨天进去的活埋了！”
“这在技术分析里，叫‘乌云盖顶’！”
“是教科书级别的出货形态，懂吗？”
“庄家跑路了！”
他收回手机，用一种宣判的口吻对林清风说：
“还洗盘？谁会在这种刚起步的地方洗？连利润都没有！”
“你那个朋友，不是蠢就是坏。”
“这种票，后面等着它的，至少是两个跌停板。”
“你还当机会？”
“股市的水，深着呢！”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林清风脸上先是震惊，再是恍然，最后定格在一种后怕的苍白上。
桌上其他人也发出“哦”的长音，再看林清风时，那份同情里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鄙夷。
王倩笑得花枝乱颤：
“清风，听见没？”
“幸好你没犯傻，不然你那点本钱都要打水漂了！”
“还不快谢谢周经理，人家一句话，让你省了多少钱！”
话音未落，林清风“豁”地站了起来。
椅子向后拖动，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。
他端起面前那杯没动过的柠檬水，不是单手，而是双手捧着，郑重地递向周经理。
“周经理！”
他的声音洪亮，灌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感激。
“听君一席话，胜读十年书！”
“我……我差点就信了我那个朋友的鬼话，准备明天开盘就把我爸妈留着娶媳妇的钱，全砸进去！”
苏小琳扯他的衣角：
“清风，你坐下……”
“不！”
林清风的声调更高，甚至带了一丝颤抖。
“周经理，您这是救了我的命啊！”
“要不是您今天点醒我，我明天就是您说的那种，被埋在山顶上永世不得翻身的人了！”
他往前又递了递杯子：
“您放心！”
“这只票我绝对不碰了！”
“我明天就把它从我的自选股里删掉！永不录用！”
说完，他仰起头，将满满一杯冰凉的柠檬水灌进喉咙，喉结剧烈滚动，一饮而尽。
“砰”的一声，空杯子重重落在桌上。
“这杯水，我敬您！救命之恩！”
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，把饭桌上所有人都看呆了。
他们百分之百确信，林清风是真的被周经理的专业能力所折服，并且发自肺腑地感激。
周经理脸上的得意再也藏不住，笑意从嘴角漾到眼角。
他矜持地摆摆手：
“小事，小事一桩。”
“年轻人，多听老人言，不吃眼前亏。”
林清风则重新坐回角落，垂下头，一声不吭地帮苏小琳切牛排、剥虾壳，再没多说一个字。
苏小琳看着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，一言不发。
他的背，却比刚才任何时候都挺得更直。
饭局散场，众人簇拥着周经理去地库看他的新奥迪。
王倩落在后头，经过苏小琳时，酸溜溜地开口：
“小琳，你这男朋友，脾气是真好。”
“被人当众这么训，都能忍。”
“不过也是，男人没本事，脾气还能不好点么。”
苏小琳懒得搭理，快步追上林清风。
挽住他的胳膊，低声问：
“你……没事吧？”
林清风转过头，夜色里他的笑容很干净。
“我没事。”
回家的出租车上，窗外霓虹拉成长长的光带。
苏小琳一路无话。
快到家时，终于还是没忍住：
“清风，你今晚……是不是特别憋屈？”
她问得小心。
“那个周经理说的，都是真的？”
“那只股票，真的是个陷阱？”
林清风没有马上回答。
他看着窗外倒退的夜景，饭局上的每一张脸孔在脑中闪回。
周经理的自负，王倩的势利，同事们的跟风与恐慌。
一场饭局，竟是活生生的人性K线图。
主力用一根阴线，就把所有不坚定的、聒噪的、自以为是的懦夫，全都清理了出去。
他收回视线，转头看向苏小琳，握住她依旧微凉的手。
“小琳，他说的每一个字，我都记在心里了。”
苏小琳的眼里的光黯了下去：“所以，真是我们看错了？”
林清风摇头，夜色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。
“不，我只是确认了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我确认了，市场上像周经理这样的人，还有很多很多。”
林清风的声音很轻，却有一种不容辩驳的笃定。
“他们，都被今天这根线吓跑了。”
他停了一下，看着苏小琳的眼睛。
“战场，已经清扫干净了。”
“明天，开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