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清风身体一麻,猛地抬起头,视线穿过大厅里的人群,死死锁定了角落里那个佝偻的背影。
李大爷正拧上那只掉了漆的保温杯盖子,慢悠悠地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
一个念头压过了屏幕上所有的红红绿绿。
必须跟上他!
他来不及跟王哥打声招呼,直接关掉电脑屏幕,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。
“哎,兄弟!你去哪?”
王哥的喊声被他甩在了身后。
证券营业厅的玻璃门外是金融街的下午。
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阳光,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女行色匆匆。
李大爷的身影就在前面,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,在这里显得很扎眼。
林清风不敢跟得太近,只敢隔着几十米,远远地吊着。
他以为李大爷会坐上公交或者地铁,回到某个普通的居民小区。
可李大爷只是背着手,一步一步地走着。
他穿过了最繁华的十字路口,绕过了地价最贵的写字楼,然后拐进了一条林清风从未注意过的小巷。
高楼大厦被甩在身后,眼前出现的是大片即将拆迁的旧式居民楼。
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
黑色的电线在楼与楼之间拉扯。
空气里那股金钱的味道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潮湿的、带着一点腐朽气息的味道。
林清风跟着他,心里那股追寻答案的激动,慢慢沉淀下来。
他正在踏入一个不属于K线和财报的领域。
李大爷的脚步很慢,但很稳。
他在一栋破败的筒子楼前停下,面前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,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建筑垃圾。
林清风屏住呼吸,躲在一堵断墙后面。
李大爷没有回头。
他看着面前的死路,用一种苍老而平静的腔调开口。
“跟了一路,不累么?”
林清风身体绷紧。
他被发现了,从一开始就被发现了。
他从断墙后面走出来,脸颊发烫。
他走到李大爷身后几步远的地方,看着对方那件已经被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山装,喉咙发干。
他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向前一步,对着那个佝偻的背影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大爷,我……我想跟您学炒股!”
周围没有一点声音。
过了许久,李大爷才缓缓地转过身。
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林清风,里面没有半分惊讶。
“你不是有那本《股市心经》么?”
李大爷开口,腔调不咸不淡。
“昨天还靠它赚了两千多,今天怎么不信了?”
一句话,把林清风问得满脸通红。
他那点沾沾自喜,那点自以为是的聪明,在眼前这个老人面前,被扒得干干净净。
“大爷,那本书没用!”
林清风的声音发涩,他几乎是在哀求。
“那本书是‘术’,是套路。今天我差点就栽在上面了!”
“我不想再赌了,我不想每天提心吊胆,我不想让我女朋友跟着我担惊受怕。”
“哦?不想赌了?”
李大爷乐呵呵地看着他。
“那你进股市干什么?这里不就是个赌场么?”
“有人一夜暴富,有人倾家荡产,你进来不就是图个输赢?”
“我不是!”
林清风急着辩解。
“我创业失败,欠了一屁股债,我是走投无路才进来的!”
“我只想把钱赚回来,给我女朋友一个安稳的生活!”
“安稳?”
李大爷重复着这个词,脸上的笑意更浓了。
“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哪里有半分安稳?”
“昨天赚了钱,你走路都带风。”
“今天差点亏钱,你吓得魂都没了。”
“你的安稳,就建立在账户上那串数字上?”
林清风被说得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。
“我……我就是因为这样,才想跟您学真正的本事!”
他把自己对《股市心经》的困惑,对李大爷能看穿庄家手法的敬佩,全都倒了出来。
“我不想再靠运气赢钱了!求您,收下我!”
李大爷听完,没说话,只是伸出那根枯瘦的手指,指了指林清风的心口位置。
“你这里,太满了。”
林清风一愣。
“装满了K线,装满了代码,装满了涨停板和跌停板。”
李大爷摇了摇头。
“更重要的,是装满了贪,和怕。”
“看到红的就想追,看到绿的就想割。”
“赚了想赚更多,亏了想赶紧回本。”
“你这颗心,乱糟糟的,比菜市场还热闹。”
“这么满的地方,装不下别的东西。”
李大爷收回手,背在身后。
“想学我的东西,可以。”
林清风心里一喜,刚想开口。
“不过,我得给你出个考题。”
李大爷看着他,那乐呵呵的表情里,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“明天周末,不开盘。”
“后天,也就是周一早上九点开盘前,你来这里找我。”
“做什么?”
林清风急切地问。
“你去书店,买一本书,叫《楞严经》。”
林清风彻底懵了。
“楞严经?这和炒股有什么关系?”
“把它,一字不差地背下来。”
李大爷的语气很平淡,却带着一种威压。
“大爷,我……我不明白……”
“不明白就对了!”
李大爷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,他哼了一声,那是一种看穿了林清风心思的冷笑。
“你以为K线是什么?是红红绿绿的柱子?”
“我告诉你,K线背后是资金,资金背后是人心!”
“一个贪婪的人,一个恐惧的人,一个自作聪明的人,他们所有的念头,都会清清楚楚地反映在盘面上!”
“你连人心最基本的‘贪、嗔、痴’都看不破,连心里的杂念都扫不干净,你还想看懂K线?”
“回去吧。”
李大爷摆了摆手,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乐呵呵的样子。
“这对你来说,不可能的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林清风一眼,转身推开旁边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,走了进去。
“咣当”一声,铁门关上。
林清风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。
然后,他转身朝着巷子外面冲去。
他冲到最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,在宗教哲学区翻找了半天,才找到那本薄薄的小册子。
回到出租屋,苏小琳还没下班。
屋子里还残留着昨晚油焖大虾的香气,他看着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虾壳,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本书。
一本是破旧的《股市心经》,一本是刚刚买来的《楞严经》。
一个讲“术”,一个讲“道”。
他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推到一边,翻开那本小册子。
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……”
晦涩,难懂。
每一个字他都认识,但连在一起,他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。
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,更没有慧根。
他只有最笨的办法。
读。
背。
一遍,两遍,十遍,一百遍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窗外的天色从傍晚变成了深夜。
林清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,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几句经文,声音已经有些沙哑。
账户里那三万多块钱的数字,和那句“不可能的”,在他脑子里反复交战。
他不是在背书。
他是在用这古老的智慧,对抗自己内心那个叫“贪婪”和“恐惧”的魔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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