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仁安里曲折的巷道,如同怪兽湿滑的肠道,将我狼狈地“排泄”到了稍显开阔的街道上。夜已深沉,津门的繁华并未完全歇止,远处租界的方向依旧有隐约的乐声和灯火,但靠近老城区的这一片,却已陷入一种疲惫的、带着底层生活污浊气息的沉寂。

我不敢走大路,贴着墙根的阴影,像一只受惊的老鼠,向着记忆中海河码头的方向踉跄奔去。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搏杀和奔跑,彻底崩裂,温热的血液不断渗出,浸透了粗糙的布衫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,每一次手臂的摆动都带来一阵阵令人牙关发酸的抽痛。体内的阴寒之气似乎也因这伤势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而蠢蠢欲动,与高烧带来的燥热交替肆虐,让我眼前阵阵发黑,脚步虚浮。

怀里的《星枢衍阵图》、《镇龙木》、曾祖父的笔记、秘钥,还有罗九指给的银钱路引,沉甸甸地撞击着胸口,既是负担,也是我此刻唯一的支柱。博古斋不能再回,仁安里的陋室已然暴露,津门之大,竟无我片刻容身之所。

海河码头!那里鱼龙混杂,船只往来频繁,是藏身和离开的最佳选择!必须赶在“观星殿”布下天罗地网之前,找到一条离开津门的船!

夜风带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,温度比城内更低了几分。我缩紧脖子,将破旧的鸭舌帽檐压得更低,混入稀疏的、赶着夜路或是前往码头讨生活的人流中。

越靠近码头,空气越发浑浊。煤灰、汗臭、腐烂的鱼虾、劣质烟草以及河泥特有的土腥气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。昏暗的电灯在夜雾中晕开一团团黄光,勉强照亮泥泞不堪的地面和堆积如山的货箱。苦力们喊着低沉的号子,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,身影在灯光下扭曲如同鬼魅。偶尔有穿着号衣的码头巡捕拎着警棍走过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角落。

我强忍着眩晕和恶心,在杂乱无章的货堆和简陋的棚屋间穿行,寻找着可能搭载客人的小船或是货船。大多数船只都黑灯瞎火,显然已经歇业。偶尔有几艘亮着灯的木船,船主多是些面目黧黑、眼神精明的老汉,对我的询问要么爱答不理,要么开口就是天价,显然把我当成了急于逃命的肥羊。

“去塘沽?十个大洋!少一个子儿都不行!”一个缺了门牙的老船公叼着旱烟杆,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逡巡,最终落在我肩头那片不自然的暗红上,嘴角咧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。

十个大洋!罗九指给的银钱虽不少,但也经不起这样挥霍,更何况前路漫漫。

我摇了摇头,默默退开,心中焦灼如火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,每多停留一刻,危险就增加一分。

就在我几乎绝望,准备冒险去找那些看起来更不正规的、“野鸡船”碰碰运气时,目光无意间扫过码头边缘一处极其僻静的、几乎被废弃的旧栈桥。桥墩下,拴着一艘看起来比其它船更破旧、船身甚至有些歪斜的小木船。船上没有灯光,但船头似乎坐着一个人影,蜷缩着,像一尊凝固的雕像。

死马当活马医!

我深吸一口气,踩着湿滑黏腻的木板,小心翼翼地向那艘破船走去。

走近了才看清,那是个穿着打满补丁、几乎看不出原色棉袄的老者,头发胡须皆已花白,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。他怀里抱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篙,低着头,似乎在打盹。船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和河水的味道。

“老丈,”我压低声音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,“叨扰,您这船……走吗?”

老者缓缓抬起头。他的脸如同风干的橘皮,布满深壑般的皱纹,一双眼睛却不像寻常老人那般浑浊,反而在黑暗中亮得有些吓人,如同两点鬼火,直勾勾地盯在我脸上。

他没有立刻回答,目光在我肩头的血迹和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,又扫了一眼我虽然换了衣服却依旧难掩狼狈的周身。

“去哪?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是破锣摩擦。

“塘沽,或者……只要能离开津门,远一点的地方。”我谨慎地回答。

老者沉默了,只是用那双鬼火般的眼睛上下下地打量我,仿佛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和风险。码头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,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,以及他那令人不安的注视。

就在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,几乎要放弃离开时,他终于再次开口,声音低沉而缓慢:

“十个大洋。”

又是十个大洋!我心中一沉。

“老丈,我……我身上没那么多钱。”我试图讨价还价,“五个大洋,您看……”

“十个。”老者斩钉截铁,毫无回旋余地,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我身上,“而且,只收现大洋,不收票子。”

我攥紧了怀里那个装着银钱的布袋,心中天人交战。十个大洋几乎是罗九指所给银钱的一半!给了她,后续路途将更加艰难。

可是,留在这里,更是死路一条!

我咬了咬牙:“好!十个大洋!但必须立刻开船!”

老者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察觉的笑意,那笑容在他干枯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。他伸出枯瘦如同鸡爪的手:“钱。”

我将十块沉甸甸的银元从布袋里取出,放在他摊开的掌心。冰凉的银元与他手掌的温度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
他掂量了一下银元,满意地揣进怀里,然后站起身,动作竟出乎意料的利落。

“上船。”他言简意赅,解开了系在腐朽木桩上的缆绳。

我心中稍定,不敢耽搁,忍着手臂的剧痛,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艘摇晃不稳的破船。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吱呀”声,仿佛随时会散架。

老者撑起竹篙,在岸边的泥地里一点,小木船便悄无声息地滑离了栈桥,融入了海河深沉浓稠的夜色之中。

河风凛冽,吹得我遍体生寒。我蜷缩在狭窄的船舱里(如果那能称之为船舱的话),背靠着冰冷潮湿的船板,看着岸上津门星星点点的灯火逐渐远去、模糊,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。

暂时……安全了?

我抚摸着怀中那几样物件,感受着它们的冰冷与沉重。曾祖父的笔记,那把秘钥,《星枢衍阵图》上显示的北方异常……“观星殿”在津门的据点究竟在哪里?他们的“逆夺造化”计划,进行到哪一步了?

还有罗九指……他是否安然无恙?

无数疑问和担忧,如同河底的水草,缠绕着我的思绪。

破船在老者沉稳的操控下,沿着漆黑的河道,向着下游未知的目的地驶去。

我闭上眼睛,强迫自己休息。前方的路,注定不会平坦。

这艘破旧的木船,载着我满身的伤痛和沉重的秘密,在暗夜中,驶向命运的下一个漩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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