极乐庵的包厢永远笼罩在一种暧昧的昏暗中。暗红色的壁纸吸走大部分光线,只留几盏低瓦数的射灯打在房间中央的矮桌上。桌上冰桶里镇着一瓶山崎威士忌,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缓慢融化,发出细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。
凛二坐在沙发深处,西装外套搭在扶手上,领带松了一半。他盯着杯中旋转的酒液,像是要从那琥珀色的漩涡里看出某种启示。
林——此刻是小林杏子——穿着夜总会统一的黑色吊带裙,外面罩了件丝绸晨袍,赤脚蜷在沙发另一端。她手里拿着一个橘子,正慢条斯理地剥皮,指甲涂成暗红色,在昏光下像干涸的血迹。
“凛二先生今晚很沉默呢。”小林杏子掰下一瓣橘子,却没有吃,只是捏在指尖把玩,“工作不顺心?”
凛二抬起眼。小林杏子的脸在昏光中显得格外年轻,甚至有些天真,但那双眼睛——那双眼睛深处的东西,让他想起深海的鱼,在人类无法触及的深度游弋,眼睛早已退化,却进化出更可怕的感知方式。
“佐藤健一郎,”凛二开口,声音有点干,“今天在干部会议上晕倒了。医生说是过度劳累和高血压,但……”
“但你知道不是。”小林杏子接话,把橘子瓣放进嘴里,慢慢咀嚼。甜腻的汁液让她的嘴唇泛起湿润的光泽。
凛二握紧酒杯。他能感觉到威士忌的凉意透过玻璃渗入手心,却压不住掌心的冷汗。
“蛊的转移,进行到什么阶段了?”他问,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。
“第二阶段。”小林杏子又掰了一瓣橘子,“高桥翔平身上的‘种子’已经完全发芽,现在正通过他与健一郎之间的‘服务关系’输送养料。健一郎会开始频繁梦见优马,白天产生幻觉,身体出现不明原因的疼痛——主要集中在心脏和脊椎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麻衣已经安排私人医生开了镇定剂和止痛药。药物会掩盖症状,同时……加速侵蚀。”
凛二感到一阵反胃。他想起健一郎今天在会议上突然捂住胸口、脸色惨白的样子。周围的干部们关切地围上去,麻衣冷静地指挥人叫救护车。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像排练过无数次的话剧。
而他知道,那不只是演技。
那是谋杀,一场精致、缓慢、用魔法和药物包装的谋杀。
“你们……”凛二的声音发紧,“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?”
小林杏子歪了歪头,长发滑落肩头。这个动作本该很妩媚,但她的眼神毫无温度。
“凛二先生是在同情他吗?”她轻声问,“同情这个把儿子当工具、把女儿当财产、把无数人踩在脚下爬上来的男人?”
凛二哑口无言。他想起佐藤家的发家史:土地投机、政商勾结、暴力拆迁、黑金政治……健一郎的手从来不干净。甚至凛二自己的晋升,也沾着佐藤家的“恩惠”。
“我不是同情他。”凛二最终说,“我只是……”
“害怕。”小林杏子替他说完,嘴角勾起一抹笑,“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棋盘上的弃子,被更强大的棋手随手扫落,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。”
她放下橘子,赤脚踩在厚地毯上,无声地走到凛二面前,俯身。晨袍的领口微微敞开,露出锁骨和一小片苍白的皮肤。威士忌和橘子甜香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诡异的诱惑。
“所以,”小林杏子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情人的耳语,“凛二先生要不要听一句忠告?”
凛二僵硬地看着眼前这个眯着眼,看起来似乎笑地天真无邪的女人。
“永远让自己有利用价值。”小林杏子伸出食指,轻轻点在凛二的胸口,位置刚好是心脏,“无论是作为警察厅刑事部长的权力,作为佐藤家‘自己人’的身份,还是作为……能平衡魔女工会与凡人世界的‘桥梁’。”
她的指尖冰凉,透过衬衫布料,刺得凛二皮肤发麻。
“只要你的价值大于处理你的成本,”小林杏子微笑,“你就安全。”
凛二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。昏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,让她看起来几乎像个普通的人类女性。但他知道不是。这张皮囊之下,是那个能搞翻整个日本的可怕女人。
“包括对你吗?”凛二问,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,“我对林小姐而言,也是有价值的‘桥梁’吗?”
小林杏子笑了。不是那种伪装出来的、夜总会小姐的甜笑,而是真正的、带着一丝玩味的笑。
“凛二先生,”她直起身,退回沙发,“我们之间,是合作关系。我提供你需要的力量和情报,你提供我需要的官方掩护和人脉。只要这种互惠持续,我们就还是……朋友。”
朋友。这个词在包厢的昏暗中显得格外讽刺。
凛二举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威士忌烧灼喉咙,带来短暂的麻痹感。他需要这个。
“周六晚上,”小林杏子坐回原位,重新拿起橘子,“麻烦凛二先生留出时间。麻衣那边会安排人去接你,我们一起见个大人物。”
凛二皱眉:“周六我有——”
“推掉。”小林杏子打断他,语气温和,却不容置疑。
“什么人这么重要?”凛二不悦。
小林杏子掰下最后一瓣橘子,却没有吃。她捏着那瓣橘子,对着灯光看了片刻。橘瓣在昏光中晶莹剔透,像一小块凝固的琥珀。
“如果我说,”她缓缓开口,视线从橘子移向凛二,“要见皇太子,你还会推脱么?”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包厢里低回的爵士乐还在继续,萨克斯风呜咽如泣。冰桶里的冰块又融化了一点,发出“咔嚓”的轻响。壁纸上的暗红色纹路在昏光中微微蠕动,像血管。
凛二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凉了。
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,呼吸变得困难。
皇太子。
不是皇室官员,不是宫内厅职员,是皇太子本人。
那个理论上远离政治、只承担象征职责的存在。
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凛二终于挤出声音,嘶哑得不像自己。
小林杏子将那瓣橘子放进嘴里,慢慢咀嚼,咽下。然后用晨袍袖子擦了擦手,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茶具。
“因为天照大神如果苏醒,第一个影响的不是政府,不是魔女工会,”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而是皇室。毕竟,天照是他们的祖先神,是他们‘万世一系’的神话根基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包厢的窗前——那是单向玻璃,外面看不见里面。窗外是夜总会的舞池,男男女女在迷离的灯光下扭动身体,像一群沉溺在欲望中的水母。
“皇室内部,有些人希望天照永远沉睡。有些人……则希望她醒来,重振神道教,为皇室夺回一些实质性的影响力。”小林杏子背对着凛二,声音飘来,“而皇太子,属于后者。”
凛二猛地站起来,酒杯差点脱手。他盯着小林杏子的背影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“你……你们到底想干什么?”他声音发颤,“难道连皇室都——”
“都卷进来了?”小林杏子转身,脸上带着那种若有若无的笑,“凛二先生,你以为这场游戏只在东京和大阪玩吗?你以为魔女工会、佐藤家、防卫省……就是全部了?”
她走回沙发,拿起自己的手提包,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银色打火机,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。烟雾升起,在昏光中扭曲变形。
“这局棋,”她吐出一口烟,“从百年前青岚的恋人死去时就开始了。从魔女工会在日本设立分部时就开始了。从战后皇室被架空、财阀崛起时就开始了。”
烟雾中,她的脸变得模糊。
“而现在,棋子都摆好了。”小林杏子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,冷静而清晰,“周六晚上,八点,麻衣会派人去接你。地点我不能说,到了就知道了。”
她捻灭香烟,站起身,晨袍滑落肩头。她又变回了那个夜总会小姐小林杏子,眼神迷离,笑容甜美。
“那么,凛二先生,今晚还要继续点我的台吗?”她歪头问,声音娇媚。
凛二站在原地,感觉整个包厢都在旋转。墙壁、地板、天花板,都变成巨大的棋盘格,而他只是一颗被无形的手挪动的棋子。
“我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,“我需要考虑。”
“当然。”小林杏子微笑,“你有一整天时间考虑。不过,凛二先生……”
她走到门口,回头,最后看了他一眼。
“有些邀请,拒绝的代价,比接受更大。”
门轻轻关上。
包厢里只剩下凛二一人。爵士乐还在播放,萨克斯风呜咽着某个悲伤的旋律。冰桶里的冰块彻底化了,威士忌变得温吞。
凛二慢慢坐回沙发,双手捂住了脸。
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加入警视厅的誓言,想起想要维护正义的初心,想起一路爬上来时不得不做的妥协,想起那些被他亲手掩盖的真相、被他放过的罪犯。
现在,他坐在极乐庵的包厢里,刚刚被告知要会见皇太子,参与一场涉及神明、魔女、财阀和皇室最高层的阴谋。
而他唯一能依靠的“盟友”,是一个连真面目都不肯露出的、来自中国的神秘魔女。
凛二发出一声压抑的、近乎呜咽的笑。
笑声在空旷的包厢里回荡,被爵士乐吞没,消失不见。
窗外,舞池里的男女还在扭动,沉浸在欲望的迷梦中,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。
而凛二知道,从周六晚上开始,他将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。
他拿起酒瓶,直接对嘴灌了一口。威士忌烧灼喉咙,带来短暂的麻痹。
然后他拿出手机,看着屏幕上的日历。
周六,用红色标记。
像一滴血,滴在时间的长河中。
他闭上眼,深深呼吸。
棋子已经落定。
现在,轮到他决定,要成为哪一方的棋手——或者,哪一方的牺牲品。
夜还很长。
东京还在沉睡。
而风暴,正在地平线外缓缓聚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