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路演会那日不欢而散,策划部的空气仿佛骤然降至冰点。源头,自然是那间磨砂玻璃办公室的主人——陆沉舟。他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,所过之处,连最活泼的张晓都噤若寒蝉。他布置任务言简意赅到近乎苛刻,看顾微微的眼神,更是恢复了初识时的审视与疏离,甚至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锐利与……某种压抑的躁意。
“微微,你实话跟我说,你是不是不小心把组长的宝贝方案给格式化了?”张晓趁着午休人少,偷偷蹭到顾微微工位旁,压低声音,“我感觉组长最近看你的眼神,像要把你冻进冰箱冷藏室。”
顾微微嘴里发苦,只能扯出一个干笑:“可能……是项目压力大吧。”她心里明镜似的,症结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前男友周子轩。可她能怎么说?难道告诉张晓,你们组长可能、大概、也许是在吃醋?她自己都觉得荒谬。
她尝试过像往常一样,汇报工作时多解释几句思路,甚至故意找些行业趣闻试图活跃气氛,但陆沉舟的回应永远是冰碴子似的“嗯”、“知道了”、“去忙吧”,多一个字都吝啬。那种刻意的、拒人千里的冷漠,比直接的批评更让她难受,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,闷得喘不过气。
这天下午,顾微微正全神贯注地分析“星晖计划”一个新引入的AI芯片设计项目的技术可行性,内线电话尖锐地响起,屏幕上显示着那个让她心头一紧的名字。
“顾微微,进来。”
他的声音透过听筒,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像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顾微微的听觉神经。她指尖微颤,深吸一口气,放下鼠标,视死如归地走向那间气氛堪比审讯室的办公室。
推开门,陆沉舟背对着她,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。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圈冷硬的金边,投在地板上的影子被拉得细长,孤寂而充满压迫。他没有回头,冰冷的声线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,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:
“‘智云科技’的技术评估报告,关于其核心算法专利稳定性的分析,数据支撑在哪里?风险评估等级为什么是b+而不是明确的高风险A级?你清不清楚,一个模糊的评级,可能导致集团数百万甚至千万的投资陷入泥潭?”
顾微微愣住了,血液仿佛瞬间凝固。“智云科技”的报告她昨天下午就发到他邮箱了,关于专利稳定性的重大隐患,她不仅在报告正文用加粗红色字体醒目提示,还在第三部分的附件一和附件二里,附上了详细的专利对比分析图、第三方法律意见摘要以及相关诉讼案例参考。他怎么可能没看到?是疏忽?还是……故意的?故意找茬?
“组长,”她强迫自己冷静,声音尽量平稳,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相关的详细数据支撑和风险分析,在报告第三部分的附件一和附件二有完整呈现。风险评估我标注了‘高风险倾向’,并在结论中明确建议,在尽职调查阶段必须将专利归属和潜在诉讼风险作为首要核查项。”
陆沉舟猛地转过身,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,直直刺向她,带着一种近乎挑剔的审视和压抑的怒火:“附件?我要的是清晰、直接呈现在主报告核心结论里的依据!不是让委员会的各位耗时费力去翻那些冗长的附件!还有,‘高风险倾向’?模棱两可,含糊其辞!我要的是斩钉截铁的明确判断!A级高风险,或者b级观察,没有‘倾向’这种中间地带!”
他的声音并不高,却字字如锤,砸在顾微微心上,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和一种……近乎迁怒的意味。顾微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、近乎无理取闹的怒火砸得眼眶发酸,一股混合着巨大委屈和强烈不服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。这份报告她熬了两个通宵,自问每一个判断都有理有据,他怎么能如此武断、如此苛刻地全盘否定?
“组长,我认为……”
“你认为?”陆沉舟厉声打断她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、带着讥诮的弧度,“顾微微,收起你那些不专业的‘认为’和想当然!我要的是基于铁一般事实和冰冷数据的、确凿无疑的判断!不是凭你的感觉,更不是凭虚无缥缈的运气!”
“凭运气”三个字,像一根烧红的针,狠狠扎进了顾微微最敏感、最在意的神经。她瞬间想起了周子轩那略带轻蔑的“看来是我有眼无珠”,想起了可能存在的、关于她靠“关系”或“运气”上位的流言蜚语。难道……在陆沉舟心里,也一直是这么看待她的?他之前的那些认可、提携,难道都只是幻象?现在的刻意刁难和否定,才是他真实的想法?
酸涩和愤怒像火山喷发,瞬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。顾微微猛地挺直了始终微躬的脊背,迎上他冰冷刺骨的目光,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颤:“陆组长!我的每一份判断、每一个评级,都是基于详实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分析!如果您认为我的工作能力如此不专业,无法胜任‘星晖计划’的要求,您大可以直接将我调离!不必用这种方式……故意刁难!”
最后四个字,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低吼出来的,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。话音落下,空气死寂。夕阳的光线透过百叶窗,在两人之间划下明明暗暗的光带,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,时间仿佛停滞了。
陆沉舟死死地盯着她,眸色深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,暗流汹涌,胸膛微微起伏,紧抿的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显示出他正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。他显然没料到,一向在他面前还算“乖巧”的顾微微,会如此直接、激烈地顶撞他。
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,他猛地转过身,重新面向窗户,只留下一个冷硬到极点的背影,声音沙哑而疲惫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挫败?“报告重做。明天早上九点,我要在桌上看到一份有明确结论、数据支撑清晰呈现在主报告里的版本。出去。”
顾微微看着他那拒绝沟通的背影,牙齿紧紧咬着下唇,强忍住眼眶里迅速积聚的湿热。她一言不发,转身,快步离开了办公室,甚至忘了控制力道,门在身后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回到工位,顾微微猛地坐进椅子,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,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。不是因为被批评,而是那种不被信任、被全盘否定、甚至可能一直被误解的巨大委屈,以及陆沉舟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失望,像无数根细针,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。她一直以为,他们之间,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上下级,建立起了一种难得的默契和信任。可现在,一切好像都崩塌了,甚至比初识时更糟。
她无声地哭了很久,直到情绪慢慢平复,只剩下一种空茫的疲惫和麻木。擦干眼泪,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份被批得一文不值的报告,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猛地窜了上来。重做就重做!她要让他看看,什么是真正的专业!什么是基于事实的判断!
这一晚,顾微微的办公室灯火通明。她不仅严格按照陆沉舟苛刻到变态的要求,将核心数据、风险分析全部整合进主报告正文,用最直白、最犀利的语言给出了明确的“A级高风险”评级,还额外补充了大量行业内的失败案例佐证,引经据典,将报告打磨得逻辑严密、无懈可击。她要用这份无可挑剔的报告,砸碎他的偏见!
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分,顾微微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和苍白的面容,将打印装订整齐的新报告,轻轻放在陆沉舟空无一人的办公桌上。她放下报告,转身就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。
“站住。”
陆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和疲惫。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,身上还是昨天那身西装,衬衣领口微敞,眼下有着与她相似的浓重青黑,脸色依旧难看,但那股骇人的冰冷和怒意似乎消散了些许,只剩下深深的倦怠。
顾微微脚步顿住,却没有回头。
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。然后,是纸张被拿起、翻阅的细微声响。
过了很久,久到顾微微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,陆沉舟才再次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:“报告……可以了。”
简单的四个字,听不出喜怒,却像一道赦令,瞬间击溃了顾微微强撑了一夜的盔甲。鼻尖一酸,她强忍着没有回头,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,几乎是逃跑般快步离开了办公室。
一整天,两人没有任何交流。气氛比昨天更加诡异和沉闷,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。下班铃声一响,顾微微第一个抓起包,冲出了办公室,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。
她失魂落魄地走到公司楼下,傍晚的凉风吹在脸上,带来一丝清醒。她拿出手机,想叫车,屏幕亮起,一条未读短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。是一个陌生号码,但内容让她血液倒流:
“微微,我是子轩。昨天在路演会遇到你上司陆先生,他似乎对我有些误会?希望没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。另外,关于之前提及的合作可能,我这边有些新的进展,或许你会感兴趣。方便的话,明天中午一起用餐细聊?地点由你定。盼复。”
周子轩!他怎么会有她的新号码?!还有,这短信的内容……陆沉舟找过他?他对周子轩说了什么?做了什么?
就在这时,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,悄无声息地滑到她面前停下。车窗降下,露出陆沉舟没什么表情的侧脸,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。
“上车。”他命令道,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淡,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顾微微看着他,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那条措辞得体却暗藏机锋的短信,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猛地击中了她:陆沉舟昨天反常的暴怒、刻意的刁难、今天诡异的沉默……这一切的源头,难道都是因为周子轩?他是在……吃醋?用这种极端又幼稚的方式宣泄他的不满?
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跳骤然失序,狂跳得像要撞出胸腔。
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。车内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,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车子驶入车流,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。过了好几个红灯,陆沉舟忽然开口,声音冰冷,听不出情绪:“周子轩的‘晟峰资本’,资质平庸,项目缺乏核心竞争力,不符合‘星晖’的准入标准。以后这类无关紧要人员的邀约,直接回绝。”
顾微微猛地转头看他,声音带着难以置信:“你调查他?你还去找过他?”难怪周子轩会发来那样一条意味深长的短信!
陆沉舟目视前方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,侧面轮廓像刀削般冷峻:“评估潜在合作方的背景,是投资流程的基本环节。至于谈话,”他顿了顿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凛冽的警告,“我只是提醒他,保持适当的商业距离,对彼此都好。”
顾微微看着他冷硬的侧脸,心里五味杂陈,翻江倒海。所以,他真的做了。他用他的方式,强硬地介入,调查并警告了周子轩。这种行为霸道、越界,甚至有些不可理喻,完全不符合他一贯冷静克制的作风。但……正是这种失控的、越界的举动,像一道强光,瞬间刺破了她心中所有的委屈、愤怒和迷茫,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,汹涌地冲垮了她的心房。
他是在用这种笨拙、强硬、甚至有些可爱的的方式,宣告他的在意,驱赶他视为威胁的存在。
“陆沉舟,”顾微微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,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你昨天发脾气,今天刁难我,就是因为……你在吃醋吗?”
车厢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陆沉舟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,骨节泛出青白色。他没有回答,也没有否认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车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加快,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,模糊成一片流光溢彩。
漫长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后,就在顾微微以为他会一直沉默到地老天荒时,他却突然猛地一打方向盘,将车粗暴地靠边停下,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。
他转过头,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,紧紧锁住她,那里面翻涌着压抑已久的、复杂到极致的情绪——有被戳破的恼怒和窘迫,有一丝狼狈,但更多的,是一种近乎凶狠的、不容置疑的强烈占有欲。
“是。”他盯着她的眼睛,声音沙哑得厉害,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、清晰无比的力量,“所以,离他远点。”
说完,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,迅速转回头,重新发动车子,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。然而,那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耳根,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迅速漫上了一层明显的、无法掩饰的薄红。
顾微微呆呆地看着他泛红的耳根,又看着他紧绷的、故作镇定的侧脸轮廓,心里那积压了整整一天的酸涩、委屈、愤怒,瞬间被一种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狂喜和甜蜜彻底淹没。
这座冰山……他承认了!他不仅吃醋,他还用这种霸道又笨拙的方式,在她面前,撕开了一道口子!
顾微微低下头,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,越扬越高,最终,她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了微凉的掌心,无声地笑了起来,肩膀轻轻耸动。
车子在公寓楼下平稳停稳。顾微微解开安全带,声音轻快得像只小鸟,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:“组长,明天见!”
然后,她像一只终于被放归山林的小鹿,蹦下车,脚步轻捷,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公寓大楼。
陆沉舟坐在车里,透过车窗,看着她消失在大门后的欢快背影,良久,才抬手,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,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、混合着无奈和某种释然的叹息。
麻烦。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麻烦。
但为什么,心里那股憋闷、烦躁、焦虑了好几天的乌云,却在她那声带笑的“明天见”中,突然之间,云开雾散,透进了一丝……从未有过的明亮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