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七年,九月十四日。
蓟辽督师王之臣带着关宁军已经抵达了京城。
在七天前,王之臣在山海关总督府接到崇祯的旨意时,正在审阅军情奏报。他展开明黄色的圣旨,越看越觉得奇怪。
这道旨意要求他立刻率精兵入京,参加朝廷关于辽东局势的庭议。但奇怪的是,圣旨中明确指定了随行的将领:满桂、祖大寿、曹文诏三人,一个都不能少。
满桂是辽东名将,作战勇猛,有满天飞之称,带他入京倒也说得过去。但祖大寿和曹文诏虽然也是能将,却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。新皇帝为何点名要他们随行?
更奇怪的是,圣旨要求精选两千骑兵,一人双马,务求精锐。这又是何意?
王之臣百思不得其解,但圣旨就是圣旨,不容置疑。
他立刻召集满桂、祖大寿、曹文诏商议。满桂二话不说,亲自挑选两千骑兵精锐——这些人个个都擅长骑射,不少还会使用三眼铳这种火器。每人配备两匹战马,以便长途奔袭时轮换乘骑。
山海关距离北京六百余里。关宁军都是骑兵,日夜兼程,不过数日便抵达京师。
大军在京郊扎营。王之臣带着满桂、祖大寿、曹文诏三将入城复命,在兵部接到通知:明日午时,乾清宫大殿举行庭议,商讨辽东军务。届时需要详细介绍辽东局势,以及应对方略。
王之臣心中一沉。这是新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军事庭议,事关重大。他必须准备充分,不能有半点疏漏。
当夜,他与三位将领在驿馆中彻夜不眠,仔细梳理辽东的兵力部署、粮草储备、敌我态势......
天启七年,九月十五日,午时。
乾清宫大殿内,气氛凝重。
文武百官云集,内阁诸位大学士、六部尚书、都察院左都御史、京营勋贵、五军都督府的将领,还有御史和六部给事中......朝廷的核心决策层几乎倾巢而出。
大殿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地图,标注着辽东、蓟州、宣府、大同等边关重镇的位置,以及后金、蒙古各部的大致分布。
辽东战事,是当前大明的头等大事。新帝继位后的第一次庭议就讨论这个,显然意义重大。
众臣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。
陛下要商议辽东之事了。
听说蓟辽督师王之臣都被召回京了。
这是要有大动作啊。
会不会是要大举用兵,收复辽东?
正议论间,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:陛下驾到——
众人连忙肃静,躬身行礼。
崇祯身着明黄龙袍,大步走入大殿,在龙椅上坐定。他的目光扫过众臣,最后落在王之臣身上。
平身。
谢陛下。
崇祯没有寒暄,直奔主题:王督师,你在辽东多年,对敌情最为熟悉。今日朕召集众卿,就是要商议辽东大计。你先给大家详细介绍一下当前的局势。
他特意强调:尤其是后金的实力,要说得清清楚楚。朕不要虚言,要实情。
王之臣出列,拱手道:臣遵旨。
他走到地图前,指着辽东一带:启禀陛下,诸位大人。当前辽东局势,可以说是极为严峻。
我朝原本的策略是三方布置——以大明、朝鲜、蒙古三方共同对付后金,形成合围之势。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,但年初,朝鲜在平壤之战中大败,已经向后金称臣纳贡。而蒙古林丹汗虽然名义上是我朝的盟友,实际上根本不敢与后金正面交战,甚至还在暗中与后金眉来眼去。
他叹了口气:可以说,三方布置已经形同虚设。我朝现在是孤军奋战。
那后金现在有多少兵力?崇祯问。
王之臣的回答让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:回陛下,据我军细作探报,后金现有八旗精锐骑兵约八万。这还不算他们的蒙古盟友,以及包衣奴兵。
八万?有大臣惊呼。
是的。王之臣点头,而且都是精锐骑兵,善于骑射,作战凶悍。此外,后金还有科尔沁等蒙古部落作为盟友,可以提供数万骑兵。再加上包衣奴兵——就是被奴役的汉人和其他民族的士兵——至少十多万。
他顿了顿:加起来,后金能动员的兵力超过二十万。
满朝一片哗然。
二十多万?
这么多?
我们哪里来这么多兵马去打?
崇祯抬手示意安静,继续问:王督师,如果要彻底击败后金,收复全辽东,需要多少兵马?
王之臣犹豫了片刻,小心翼翼地说:回陛下......若要全复辽东,怕需要至少二十万精兵。
崇祯冷笑一声:二十万恐怕也不够吧?后金有八万骑兵,我大明又能练出多少骑兵?以步兵对骑兵,往往需要十倍的兵力才能抗衡。二十万步兵,遇到八万骑兵冲锋,结果如何?
王之臣额头上渗出冷汗,低头道:陛下圣明。臣......臣说的是最保守的估计。
朕再问你,崇祯的声音冷得像冰,我朝现在供养关宁军八万战兵,其中精骑也就万余人,每年就要花费辽饷六百万两。如果要养二十多万大军,那每年岂不是要花一千八百万两?
他环视众臣:大明朝一年的岁入又有多少?把全国的银子都拿出来,也不够养这支军队!
众臣更是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户部尚书郭允厚脸色苍白,心说这账我早就算过了,根本养不起啊。
那王督师,崇祯又问,如果不是全复辽东,只是坚守关宁防线,不让后金入关,现在的兵力够不够?
王之臣松了口气:回陛下,现在的兵力应该足够。关宁防线有坚城可守,有粮草储备,只要朝廷能按时发放军饷,臣有信心守住。
若是朕只给你现在兵力的一半呢?崇祯突然问。
王之臣脸色一变,犹豫片刻,咬牙道:回陛下......臣会誓死守住关宁防线,与城共存亡!
崇祯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他转向满朝文武:诸位爱卿,都听清楚了吧?现在有什么方略,都可以说说。
殿内一片寂静。
崇祯又道:但是,朕有言在先——不要空谈,不要言之无物。辽东方略,无非或战或和。
如果主战,就要说明白:如何制胜?兵从何来?饷从何来?二十万大军的粮草军饷,谁来出?
如果主和,也要说明白:用什么条件能让后金同意和谈?割地?赔款?岁币?还是别的?
满朝文武,竟无一人敢答话。
战?打不起,也打不赢。和?面子上过不去,而且后金未必肯和。
沉默了许久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终于,有人耐不住了。
一个姓包的御史跳了出来,声音尖亢:陛下!臣要弹劾蓟辽督师王之臣!
众人侧目而视。
此人畏敌如虎,长建虏之威风,灭我大明之志气!包御史越说越激动,唾沫星子四溅,建虏不过是蛮夷之族,胸无韬略,目不识丁。我大明堂堂上国,文明教化,将士英勇无双!只要朝廷选一忠勇之将,练几万精兵,未必不能直捣黄龙、扫平鞑虏!
他挥舞着手臂:古有霍去病八百骑士直捣漠北,封狼居胥;有李靖三千铁骑,横扫突厥;有岳飞精忠报国,直捣黄龙......我大明将士,岂会不如古人?只是朝廷用人不当,将帅贪生怕死罢了!
崇祯听着,脸色越来越难看,额头青筋暴起。
又是这种空谈误国的东西!大明朝就是毁在这些人嘴里的!
住嘴!崇祯猛地一拍龙椅扶手,声如洪钟,你手无缚鸡之力,在这里妄谈军国大事,满口狂言!
包御史被吓了一跳,但还是挺着脖子:臣所言句句属实......
属实?崇祯冷笑,当年萨尔浒之战,我大明四万将士,被奴尔哈赤率十万建虏围攻,全军覆没!抚顺之战,明军六千,对阵后金四万!广宁西平堡之战,明军三万对后金五万!
他声音越来越高:若不是你们这些人空谈误国,致使军心浮躁、轻敌冒进,辽东之事怎会糜烂至此?
包御史还要争辩:那是因为带兵将领不够忠勇,贪生怕死,克扣军饷,才会导致大败!若将领能身先士卒,士兵必能以一当十......
你忠勇吗?崇祯打断他。
臣......臣自然是忠勇的,不过......
崇祯站起身,朕调你去锦州,守一个哨所,为期一年。若你守住一年,朕给你加官进爵,封侯拜相都不是问题。
他话锋一转:若你守不住一年......
那必定是你不够忠勇。
依大明律,主官守土有责,弃守者斩。若你敢叛变投敌,满门抄斩。
包御史脸色煞白:陛下!臣是言官,您不能杀臣!
朕杀你了吗?崇祯反问。
臣是文官,怎能......
你是说文官不能带兵?崇祯冷笑,大明现在以文治武,领军的可都是文臣。
臣......
拉下去!崇祯一挥手,明日就送往锦州!
两个锦衣卫上前,不由分说就把包御史拖了出去。包御史还在大喊:陛下!陛下!臣冤枉啊!
崇祯转头看向魏忠贤:厂公,再有如此狂言妄语、空谈误国者,照此办理。
老奴遵旨。魏忠贤躬身道。
满朝文武噤若寒蝉,再也没人敢乱说了。
【一个月后】
辽西锦州前沿哨所。
这是一个只有二十来个士兵的小哨所,位于明军与后金军的交界处,隔三差五就会遭到后金骑兵的袭扰。
包御史被送到这里时,哨所的士兵们听说了他的英勇事迹,自然没什么好脸色。
就是这个御史大人,在京城说我们不够忠勇?
说什么以一当十,他倒是当给我们看看。
哼,这种只会动嘴皮子的,到了战场怕是尿都要吓出来。
包御史在哨所里如坐针毡。白天还好,一到晚上,听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、喊杀声,他就吓得浑身发抖。
这天午后,哨所的哨兵突然大喊:敌袭!建虏来了!
只见远处尘土飞扬,数百后金骑兵呼啸而来。
哨所的士兵立刻翻身上马,准备撤退。这是常规操作——前沿哨所兵力太少,遇到大股敌军只能撤到后方的堡寨。
包御史看到士兵们要走,急了:你们......你们要去哪里?敌人来了,应该死战啊!
一个老兵冷笑:死战?包大人,您不是说要以一当十吗?那您留下来,我们去搬救兵。
不不不,我......我跟你们一起走!给我留一匹马!包御史哀求道。
老兵摇头:陛下有旨,您守土有责。要马干什么?您不是最忠勇吗?
说完,士兵们策马而去,留下包御史一人在哨所里。
后金骑兵很快杀到。看到哨所里只有一个穿着官服、吓得瘫软在地的文官,都愣住了。
包御史看到后金兵,吓得屁滚尿流,连滚带爬跪在地上,磕头如捣蒜:饶命!饶命!小人投降!小人什么都说!
后金兵哈哈大笑,将他绑了带走。
等后金兵撤退,哨所士兵返回,没有发现包御史的尸体,于是上报:包御史不知所踪,疑似被俘。
消息层层上报,最后到了崇祯那里。
崇祯也很好奇这个满口忠勇的御史到底怎么样了,便命令毛文龙处联系后金内应,查查包御史的下落。
两个月后,消息传回:包御史已经剃了金钱鼠尾辫,成了后金的包衣奴才。不过因为识字,倒也颇受重用,正在给后金人做账房先生。
崇祯听了,哈哈大笑:忠勇!真忠勇!
他也没有治包御史家人的罪,只是命令将此事写成邸报,告知天下。
包御史家人听说后,羞愧难当,改了姓氏,远走他乡。
从此,大江南北茶楼酒肆间,多了一个新的段子——御史包忠勇,投敌记。
“你忠勇么?包忠勇的!”
不过此事,已是后话,暂且按下不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