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杀虎口向北,二百余里,便是归化城。
此时,林丹汗的三万察哈尔部主力,正在日夜攻打归化城。归化城下攻城器械林立,投石车、云梯、冲车一应俱全,这是察哈尔军队,辛辛苦苦从大青山上砍伐树木,拖到归化城下,又调来工匠,千辛万苦制成的,没有这些攻城器械,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拿血肉之躯去顶着归化城上的火器去送死。
满桂率领明军,西出杀胡口,就进入了草原地界,大军先是沿着驿道疾驰,不久后离开驿道,在顺义王派来的蒙古骑兵向导带领下,驶入一望无际的草原,向着归化城方向快速推进。
这些蒙古向导都是土默特部的精锐,他们从小在这片草原上长大,对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。他们知道哪里有水源可以饮马,哪里地势平坦适合大军疾驰,哪里有低洼处可以隐蔽行军。有了他们的帮助,大军行进的速度大大提高,而且不容易被察哈尔的探马发现。
前方数十里外,明军夜不收和蒙古斥候组成的侦察小队不断侦查,像蜘蛛网一样撒开,密切监视着沿途的一切动静。一旦发现林丹汗的哨探,立刻悄无声息地抓捕或射杀,绝不让任何一个人活着回去报信。
一万两千五百大军,清一色精锐骑兵,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奔驰。
铁蹄踏过枯黄的草地,扬起漫天尘土,如同黄色的巨龙在地平线上翻滚。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战马的嘶鸣此起彼伏,铠甲的碰撞声伴随着这马蹄声,如同阵阵低沉的雷鸣。
这是一支钢铁洪流,所向披靡。
第一天,他们昼夜兼程,几乎不停歇,只在中午和傍晚短暂休息了两次,让战马饮水吃草,这样硬是一口气突进了一百三十余里。
这样的行军速度,已经接近人马的极限。士兵们长时间骑在马背上,屁股都磨破了皮。战马也累得口吐白沫,鼻孔喷出的气息越来越粗重。
但是军令如山,军机如火,归化城的守军正在苦苦支撑,林丹汗的大营在归化城下毫无防备,正是天赐良机。
当夜大军找到一处低矮山谷之间的洼地,简单扎下营地,大军休整一夜。
第二天上午,继续前进了几十里。
此时距离归化城仅有五十余里了,明军集结到了夜不收和斥候早已选好的一处营地,这里向前再越过一个低矮的山脊,就是通向归化城的一马平川,再无遮挡。满桂示意,全军停止前进。
就地休整!他下令。
士兵们纷纷下马,卸下沉重的辎重和马鞍。战马也如释重负,甩着脑袋,打着响鼻,立刻低头啃食草原上稀疏的枯草。
今天白天休息,满桂召集众将,在地上铺开一张兽皮,上面画着简略的地图,一来让战马恢复体力,让士兵们养精蓄锐。二来也避免太靠近被林丹汗的探马发现。
他用马鞭指着地图上的位置:今晚,我们夜袭林丹汗大营!
众将眼睛顿时一亮,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。
妙啊!尤世禄抚掌称赞,他那张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,林丹汗做梦也想不到,我们会这么快赶到!而且还敢主动夜袭他的大营!
正是如此。满桂在地图上画出几条线,根据蒙古人和夜不收回报,林丹汗的大军已经在归化城下扎营多日。白天猛攻城池,晚上休息修整。他们连续攻城,必定疲惫不堪,松懈大意。
他抬起头,目光如刀:而且他们的营寨扎得很随意,成片的蒙古包连绵数里,看起来松松垮垮,防御薄弱。夜不收还探明,他们在北、东、西三面都布置了哨探,唯独南面——也就是我们这个方向,几乎没有什么戒备。
曹文诏皱眉道:为何南面没有戒备?
因为林丹汗认为明军还在宣府大同的长城那边,满桂冷笑,他以为我们要修营寨、慢慢推进,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威胁到他。所以他根本没想到,我们会从南面杀过来。
这是天赐良机!祖大寿激动地说,我们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!
不错,满桂点头,但我们也要小心。林丹汗虽然骄横,但他毕竟是察哈尔大汗,手下也有不少能征善战的猛将和精锐部队。我们要做好充分准备,分兵三路,同时发动进攻。
他开始详细部署,用马鞭在地图上指点:
左路,曹文诏将军和张世泽将军率领三千大同骑兵和五百京营骑兵,从西侧攻入敌营,先击溃外围的营寨,看好风向,放火焚烧辎重,然后直扑林丹汗的中军大帐。
右路,祖大寿将军率领三千宣府骑兵和三百无垢营骑兵,从东侧攻入,切断敌人的逃路,防止林丹汗突围逃走。
中路,尤世禄将军率领三千榆林精骑,作为主攻力量,直插敌营中心,打乱他们的阵型,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。
我亲率两千关宁军、五百勇卫营,作为中军后备,随时支援各路。
满桂环视众将,声音严厉:记住,夜袭最重要的出其不意,决不能让敌军发现。全军白天在这里休息,不准生火做饭,只能吃干粮喝冷水。晚上子时出发,衔枚疾走,悄然接近林丹汗大营。在我发出信号之前,任何人不准发出任何声音!违令者,就地斩首!
遵命!众将齐声应道,声音低沉而有力。
部署完毕,满桂又叮嘱道:告诉士兵们,好好睡一觉,养足精神。今晚有硬仗要打,这一战关系到大明的威严,关系到陛下的谋划,绝不能有失!
士兵们开始休息。冬日的草原异常寒冷,他们先找个背风的地方,扎起简易的挡风帐,裹上厚毡子,躺下睡觉。有的人实在太累,刚躺下就鼾声如雷,睡得死沉。有的人虽然疲惫,但心中兴奋,翻来覆去睡不着,就闭目养神。
老兵们对新兵说:好好睡,养足精神。晚上有硬仗要打,到时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记住,跟紧队伍,听号令行事,别慌,别乱跑。
是,大哥。新兵们恭敬地应道。
战马也被卸下马鞍和辎重,让它们放松活动,吃草饮水,恢复体力。这些战马都是千挑万选的良驹,久经训练,即使放开也不会乱跑,只是安静地在附近找雪地下的枯草啃食。
伙头军不敢生火,就分发干粮和风干肉。每个士兵领到两个馒头、一块肉干、还有一壶水。虽然简陋,但也能填饱肚子。
吃饱喝足,伙头军说,晚上可没时间吃饭了。
士兵们大口啃着干粮,喝着冷水,虽然难以下咽,但没人抱怨。
午后,草原上刮起了风,天空中乌云密布,越聚越厚,遮住了太阳。光线暗了下来,气温也骤然下降,寒意逼人。
好天气。满桂仰头看着天空,露出笑容,老天爷都在帮我们。今晚没有月光,正好夜袭。
用兵要顺天时、察地利、得人和。今天,这三样他们都占了。
太阳渐渐西斜,暮色降临。
草原陷入昏暗,寒风呼啸,吹得枯草沙沙作响。远处传来几声狼嚎,凄厉悠长,让人毛骨悚然。
满桂站在一个高坡上,披着厚重的披风,眺望着远方。
那里,隐约能看到归化城的轮廓,还有城外连绵的营帐和星星点点的火光。
那里,林丹汗的三万大军正在围攻城池,丝毫不知道,一支虎狼之师已经近在咫尺。
深夜子时,夜色已深,草原陷入一片黑暗,厚重的乌云遮住了星月,天地间漆黑一片,伸手不见五指。寒风更大了,卷着细碎的雪粒,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。
满桂下令全军集结。
士兵们从睡梦中醒来,悄无声息地穿上铠甲,检查武器。他们动作轻柔,尽量不发出声响。
给战马裹蹄。军官们低声命令。
士兵们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厚布条,仔细地缠在马蹄上,一圈又一圈,裹得严严实实。这样马蹄踩在地上,就不会发出声音。
人口中衔木棍。
每个士兵嘴里咬着一根削光滑的木棍,这样就算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。
刀剑用布包好,不要碰撞出声。
士兵们用布条把刀鞘、剑鞘缠起来,甚至连腰间的铁环都用布塞住,防止金属碰撞发出叮当声。
跟紧前面的人,不要掉队,也不要乱跑。听到号炮声,立刻发起冲锋!
各队将领一遍遍叮嘱,确保每个人都明白。
士兵们点头,一个个神情严肃,眼中闪烁着兴奋和紧张的光芒。虽然不能说话,但从他们紧握刀柄的手和急促的呼吸,就能感受到那股即将爆发的杀气。
满桂骑着马,巡视着队伍。黑暗中,他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和偶尔闪烁的铠甲反光。
他来到陈虎面前,低声说:陈统领,你们举着龙旗,代表着陛下。这一战,务必要打出我大明的威风!让林丹汗知道,我大明天威不可侵犯!
满帅放心!陈虎压低声音,拍着胸脯,陛下亲口说过,龙旗所至,如朕亲临!我们一定不负陛下重托!这杆龙旗,就如同陛下,就是大明的军魂!
满桂点头,沉声下令:
出发!
一万两千五百精骑,如同幽灵般开始向林丹汗大营进发。
马蹄上裹着厚布,踩在草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,只有轻微的沙沙声,很快就被风声掩盖。士兵们口中衔着木棍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,连呼吸都尽量放轻。刀剑也用布包裹着,防止金属碰撞发出声音。
整支队伍就像一群幽灵,在黑夜中无声地前行。
只有偶尔的马匹打响鼻声,和微弱的铠甲摩擦声。但在呼啸的寒风中,这些声音微不足道。
前方,蒙古向导骑在马上带路。他们熟悉地形,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,也能凭借多年的经验准确地找到方向。他们时不时停下来,侧耳倾听,辨别方位,然后继续前进。
队伍保持着整齐的阵型,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。虽然速度不快,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,没有一丝慌乱。
左路的曹文诏,右路的祖大寿,中路的尤世禄,各自带着部队,在黑暗中悄然分开,向指定位置移动。
越来越近了,二十里、十里、五里,终于,他们能清楚地看到林丹汗大营的火光了。
那些成片的蒙古包,在微弱的火光下投下巨大而模糊的影子。火光闪烁,照亮了一小片区域,但大部分地方依然漆黑一片。
此时已是寅时,正是人夜里睡的最沉的时候,林丹汗大营中寂静一片,偶尔能听到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低声的交谈,还有营帐中传来的鼾声。
他们连续攻城多日,白天猛攻,晚上修整攻城器械,早已疲惫不堪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根本没想到明军会突然出现在这里,想不到他们的背后会遭遇致命的进攻。
各路将领已经带着部队,悄悄向指定位置移动。左路的曹文诏,向敌营西侧移动;右路的祖大寿,在敌营东侧;中路的尤世禄,正对敌营中心。
三支铁骑,如同三把利刃,对准了林丹汗大军毫无防备的后背。他们是大明边军中最凶狠的猎手,也能变成最嗜血的猛兽,现在他们的猎物就如同待宰的羔羊,等待着他们的猎杀。
满桂看了看天色,又看了看远处的敌营。他能感觉到心脏在剧烈跳动,血液在血管中奔腾。这是战斗前的兴奋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冰冷刺骨的寒气涌入肺腑,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,让他的杀意更加凝练。
时机,成熟了。
满桂转过头,目光如刀,落在身边的亲卫身上,轻轻点了点头。
亲卫会意,从怀中摸出火折子,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护住,凑到嘴边轻轻吹气。火星骤然明亮,在黑暗中跳跃闪烁。
他将火折子凑近早已准备好的火把——那是用桐油浸透的粗麻裹着干柴,一点就着。
呼——
火焰瞬间窜起,在寒风中剧烈摇曳,发出噼啪的爆裂声。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方圆数丈,映出满桂那张棱角分明、杀气腾腾的脸。
亲卫高举火把,在头顶用力挥舞三圈。
这是信号!
刹那间——
满桂身后的中军队列中,一支火把燃起,两支火把燃起,十支、百支、千支!
火光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水珠,瞬间炸开,以中军为中心向两翼疯狂蔓延。士兵们纷纷点燃手中的火把,高高举起,整齐列队。
转眼之间,黑暗被撕裂了。
天地之间原本伸手不见五指,此刻却突然升起成千上万点火光。火把连成火海,火海汇成火龙,在草原上蜿蜒盘踞,散发着毁灭一切的气息。
火光下,是明晃晃的铁甲,是雪亮的刀剑,是战马喷出的白气,是士兵们激动而狰狞的面孔——那是猛兽即将扑向猎物时的表情。
天地之间,原本一片漆黑,突然一片片火焰燃起,远远望去,就像是地狱之门突然在草原上洞开,无数业火涌出,要将人间化为炼狱。
而这,还不是全部。
几乎在同一瞬间——
前方,中路尤世禄的三千榆林铁骑,火光骤起!
西侧,左路曹文诏的三千五百精骑,火光骤起!
东侧,右路祖大寿的三千三百精骑,火光骤起!
三个方向,三条火龙,同时点燃,同时苏醒。
黑暗中,忽然出现了四片燃烧的火海,在深夜的草原下分外醒目。
火光开始移动。
起初缓慢,如蠕动的火蛇。
然后加速,如奔腾的火河。
最后疾驰,如决堤的火海!
三股火流向敌军大营流去,马蹄践踏大地,草原在颤抖,大地在呻吟,阵阵低沉的雷鸣声音越来越响。
终于,一声凄厉绝望的蒙古语叫声划破天地——“敌袭!”
风暴,来临。
天地,变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