陕西西安府,寒风如刀,刮骨生疼。
那白莲教的小妖人,张三儿,裹紧了满是油污的羊皮袄,缩着脖子,带着两名乔装成随从的锦衣卫死士——刘铁与赵文,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西安府那扇沉重的城门。
此刻的张三儿,早已褪去了在大牢里的颓丧,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里,透着股混迹江湖多年的狡黠与精明。他看起来就像个随处可见的落魄游方郎中,或是个投机倒把的二道贩子,唯独不像个朝廷的鹰犬。
城门外,是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图。 数以万计的饥民如同行尸走肉般聚集于此,他们用破烂的席子、枯草搭建起连绵数里的窝棚,在这寒冬中瑟瑟发抖。
不远处的施粥棚前,几口大锅冒着稀薄的热气。那是陕西官府勉强开设的粥厂,清汤寡水,连米粒都数得清。
官府见流民越来越多,害怕出事,也是竭力命令城内商家大户出粮,为饥民吊一丝活气。
而讽刺的是秦王府的“义举”。几个家丁敲锣打鼓,抬着几口看似沉重实则空空如也的米缸出来,当众倒出最后几袋陈年的霉米,然后那个管家便开始声泪俱下地哭穷,演得比戏台上的角儿还真。
可杯水车薪,这点粮食哪里够,城外每天都有饥民,冻饿而死。
“呸!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。” 张三儿看着这一幕,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,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,“这哪里是救灾,分明是在给咱们圣教‘添柴加火’呢。”
身后的刘铁和赵文对视一眼,默不作声。
三人一路向西,抵达咸阳县。 这里的情况比西安府更糟,满街都是倒卧的饿殍,乌鸦在枯树上呱呱乱叫,等着享用尸体。
在一处不起眼的破败土墙根下,张三儿停下了脚步。他眯起眼睛,在一块松动的青砖上,看到了一个极难察觉的白色白灰画——那是一朵只有三瓣的残莲,花瓣指向西南。 “找到了。”张三儿嘿嘿一笑,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。
顺着指引,他们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前。 张三儿整理了一下衣襟,走上前去。他并没有直接敲门,而是用手指关节在门板上扣出了节奏: “哒、哒哒……哒、哒、哒。” 三长两短,中间顿挫有力。
屋内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:“门外何人?若是讨饭的,去别处吧,这里没余粮。” 张三儿清了清嗓子,压低声音,用一种古怪而庄重的语调念道: “淤泥遮住藕中窍,红花白藕青荷叶。”
屋内沉默了片刻,那个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丝试探:“下一句?” 张三儿挺直腰杆,神色肃穆:“三教原来是一家。真空家乡,无生老母!”
“吱呀——” 沉重的木门裂开一道缝隙,一双警惕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,随后门才彻底打开。 “进来吧,自家兄弟。”
屋内昏暗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。二十多名汉子散落在四周,他们虽然作农夫打扮,但手里都紧紧攥着锄头或藏在袖子里的短刀,眼神像饿狼一样警惕。
正中间的蒲团上,盘腿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。他身穿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,留着山羊胡,面容清癯,乍一看像个乡村教书先生,但那双眼睛却精光四射,透着一股摄人的狠厉。 此人名叫李应,陕西白莲教的一位资深坛主,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江湖。
张三儿立刻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,快步上前,纳头便拜,叉着手举到额前,行的是白莲教最隆重的“烧香礼”: “山东分舵座下散人张三,拜见李坛主!愿老母赐福,圣教永昌!” 身后满脸横肉的刘铁,和瘦削阴鸷的赵文,也赶紧跟着跪下,这两人本来就是杀人如麻的死士,装起亡命徒来简直本色出演,那一身煞气根本不用演。
李应并没有叫起,而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张三儿,声音沙哑的问: “张三?你说你是山东那边的?山东离这儿上千里地,不在那边传教,跑来我这穷乡僻壤做什么?”
张三儿抬起头,那张脸上瞬间堆满了讨好又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容,八面玲珑的劲儿拿捏得死死的: “坛主容禀!小的本在山东府东昌府传教,深受教主器重。这不是因为有个天大的机缘,奉了山东总坛的密令,特地不远千里来找咱们陕西的自家兄弟,共谋大事!”
“哦?什么机缘?”李应不动声色。
张三儿左右看了看,压低声音,故作高深道: “坛主,咱们在西安府里头,有人!” 他伸出一根手指,指了指上面:“一个千总,姓王,早年间在山东时就被小的发展入教了,那是咱们铁杆的弟兄。前几年调到了西安府,如今手里握着好几百号兵马,那可是实打实的刀把子!”
李应的眼皮微微一跳。几百号兵马的内应,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份大礼。 但他依然保持着怀疑:“既有内应,你们为何不直接起事?”
“哎哟我的坛主诶!”张三儿一拍大腿,满脸焦急,“光有一个千总哪够啊?山东那边虽然声势浩大,但毕竟离得远。咱们这王千总说了,最近西安府局势大乱,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,但他孤掌难鸣,非得找咱们陕西本地的‘大龙头’联手不可。小的这才冒死出城,来寻咱们的主心骨啊!”
李应听着张三儿这滴水不漏的回答,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。这小子的切口、礼数、还有那股子江湖油滑劲儿,确实像教里的老人。
“你刚才说局势大乱?”李应猛地坐直身体,目光如电,“外头到底什么情况?听说朝廷在到处调兵?”
张三儿眼中精光一闪,知道鱼儿咬钩了。他凑近几分,神秘兮兮地说道: “坛主英明!朝廷确实在调兵,说是要去四川平定那个什么‘奢安之乱’。动静大得很,榆林、延安、西安,各处的精兵都被抽走了好几千!现在的西安城,那就是个空壳子,兵力少了一大半!”
李应闻言,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。
陕西兵力空虚,调往四川……这对他来说,简直是做梦都在等的消息。
“还有呢?”李应追问。
张三儿咽了口唾沫,绘声绘色地继续忽悠: “还有更绝的!这陕西大旱,老百姓都快饿疯了。朝廷虽然贴了告示说要放粮,还要那个秦王出钱出粮。可坛主您猜怎么着?”
张三儿一脸鄙夷地冷笑:“那个秦王就是个铁公鸡!守着满仓的粮食,一粒米都不肯拔!现在西安城外的流民都恨疯了,只要有人登高一呼,给口吃的,那还不立刻反了天?”
张三儿继续说:“我们那做千总的兄弟,也是非常不满,手底下弟兄饭都吃不饱,还得每天上城守城,整天吹冷风,怨声载道。”
李应的眼睛越来越亮,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胡须,西安府这么乱他们当然也早就知道。
兵力空虚、官府无能、秦王守财、流民遍地…… 这分明是老母赐下的“天时地利人和”啊!
这下城内又有了内应,这不是天赐良机?
张三儿见火候差不多了,猛地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。 他往前跪行了两步,一脸狂热地看着李应,语气极具煽动性: “坛主!山东那边的教主说了,现在大明气数已尽,红阳劫已至,‘真空家乡’降临的时候到了!山东那边已经磨刀霍霍,就等一声炮响。若是咱们陕西能率先举起义旗,山东那边必会立刻响应!到时圣教各地纷纷举起义旗,大事可成啊!”
说到这,张三儿压低声音,语气充满了诱惑: “到时候,这‘首义’的头功,可就是咱们陕西的!这未来圣教的正统,乃至天下的正统,还不都得以陕西圣教马首是瞻?”
这番话,如同火星落入了干柴堆,彻底点燃了李应心中的野心。若真如这小子所说,陕西先起事,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开国功臣?
李应低头沉思良久,权衡着利弊。 最终,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决断。 “好!好一个天赐良机!” 李应站起身,走到张三儿面前,亲自将他扶了起来,脸上换上了一副如沐春风的笑容: “张兄弟一路辛苦了!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圣教大业,那便是一家人。你说的那位王千总,若真能为我圣教所用,那你便是立了大功!”
他拍了拍张三儿的肩膀:“此事关系重大,老夫一人做不了主。你且随我来,我要带你去见咱们陕西的总舵主——教主他老人家!”
张三儿脸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,激动得浑身颤抖:“谢坛主栽培!愿为圣教肝脑涂地!”
然而在他低头的瞬间,他和身后的两名锦衣卫死士交换了一个眼神。 那眼神里没有狂热,只有冰冷的杀机。
路引已经铺好,阎王殿的大门,打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