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安城下,移民工作正式启动。
城墙脚下黑压压的人群,在军士们的呼喝声中,缓缓移动,分成两股洪流。
人群被分为两类,进入两类营地——
一类叫流民。
一类叫罪民。
参与过叛乱、体格强健的青壮年,以及他们的家眷,被划为罪民;没有参与叛乱的人,还有老弱妇孺,被划为流民。
经过数日的统计,约有十余万人被划为罪民,五万余人被划为流民。
罪民营中,数万人密密麻麻地跪在地上。
一个锦衣卫百户站在高台上,展开圣旨,高声宣读:
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尔等聚众造反,本为死罪!然念尔等实为饥寒所迫,情有可原。皇上仁慈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!尔等需入罪民营,服劳役以赎罪,修路建营,戴罪立功。期间有饭吃,有衣穿,劳作完毕,准予释放!钦此!
话音落下,全场鸦雀无声。
片刻后——
万岁!万岁!万万岁!
欢呼声如同山洪爆发,冲天而起!
不杀咱们?!
还给饭吃?!
天啊!这是皇上开恩啊!
许多人激动得涕泗横流,对着城内连连叩首。
这叫什么惩罚?不砍头,不充军,还管饭——他们造反,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吗?如今不但保住了性命,还有饭吃,这简直是皇上天大的恩典!
一队队罪民,在军士的看守下,离开西安城,向着东南方向进发。
他们的第一个任务——
修建移民营,修缮道路。
从关中通向商洛,有一条着名的古道——商於古道。
这条古道历史悠久,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战国。古道自西安出发,过蓝田关,经商山,最后抵达龙驹寨。从龙驹寨乘舟顺丹江而下,便可直达襄阳、武昌。
千百年来,这条古道商贾云集,驼铃声声,是关中通向江汉的黄金商路。
如今,它将成为陕西民众的求生之路。
洪承畴亲自骑马,沿着古道一路勘察,选定营地位置。
这里,靠近水源,地势平坦,可建营地。
那边山坳处,背风向阳,也适合。
他拿出地图,用炭笔在上面标注:
每四十里一座营地,如同驿站。从西安到龙驹寨,近三百里路,需建六座移民营。
副将问道:大人,为何是四十里?
洪承畴沉声道:人饿着肚子,能走多远?四十里,是极限。超过四十里,就会有人倒在路上,走不到下一个营地。
他望着远方连绵的山脉:
这四十里,是生与死的距离。
移民营的建设,极为讲究。
洪承畴招募来工匠,绘制了详细的图纸:
房屋:简易的木屋和土房,能遮风避雨,每座营地可容纳上千人过夜。
粮仓:用青砖砌成,高出地面三尺,防潮防鼠,储存粮食。
水井:每座营地都挖有水井,保证饮水。
隔离区:营地分为几个相互隔绝的部分,这是为了应对可能爆发的疫情而设计。一旦有人染病,可立即隔离,防止蔓延。
最大的一座营地,建在龙驹寨附近——
这是终点站,也是希望之地。
营地占地数亩,能够安置数千人。大批的流民需要在此休整,然后乘舟顺丹江而下,抵达没有旱灾之苦的湖广、江南。
商於古道年代久远,许多地方道路已经年久失修——
有的地方,山路狭窄,只能单人通行;
有的地方,乱石遍布,根本无法行车;
还有的地方,遇到沟壑,需要架设简易石桥。
罪民们在军士的监督下,开始了艰苦的劳作。
低洼泥泞的地方,罪民们从附近山上采集石板,一块块铺在地上。
快点!快点!太阳落山前必须铺完这一段!
监工挥舞着鞭子,在队伍旁来回走动。
罪民们裹着棉衣,汗水湿透了衣衫。他们弓着腰,扛着沉重的石板,一步一步艰难前行。有人脚下一滑,石板砸在脚上,发出一声惨叫。
起来!继续干!想活命就给我好好干!
狭窄的山路,需要用铁钎凿宽,以便马车和独轮车通行。
咚!咚!咚!
铁钎撞击岩石的声音,在山谷中回荡。
罪民们挥舞着铁钎,一下一下地凿着坚硬的岩石。手掌磨出了血泡,血泡破了,鲜血渗出来,与汗水混在一起。
有人实在撑不住,瘫倒在地。
军士走过来,一脚踢在他身上:
起来!还没到休息时间!
遇到特别难以凿通的地方,朝廷甚至调来了火药。
工匠们在岩石上钻孔,塞进火药,点燃引线——
都退后!退后!
巨大的爆炸声响起,碎石四溅,烟尘弥漫。
待烟尘散去,山壁上被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。
罪民们涌上去,清理碎石,继续开路。
罪民的工作艰苦,管理严格。
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,直到太阳落山才能休息。饭食虽然管,但都是粗糙的杂粮饼和咸菜汤,只能勉强填饱肚子。
有人试图逃跑,被抓回来后,当众鞭打五十,示众三日。
有人偷懒耍滑,被扣减口粮,饿得站都站不稳。
洪承畴对此毫不心软。他对手下将领说:
这是在争活命,不是展示慈悲的时候。若不严加管束,工期拖延,后面数万流民就走不出去,那才是真正的死路!
随着一座座移民营的建成,西安城下的流民,开始分批出发。
军士们在营地门口高声宣布:
每人只给最后一顿饭!但你们可以向东南走四十里,到下一个移民营,就有下一顿饭!
听清楚了!吃一顿饭,在营地过一夜,第二天再吃一顿饭,就得出发去下一个营地!
想活命,就走!不想走,就等死!
流民们怀揣着恐惧与茫然,踏上了这条未知的道路。
老人拄着拐杖,蹒跚前行。
妇女背着孩子,咬牙坚持。
青壮年挑着仅有的家当,默默赶路。
四十里路,对于饥饿虚弱的人来说,是一场生死考验。
用后世的算法,四十里路,一个瘦弱的成人大约消耗900卡路里,相当于两小碗米饭的热量。亏空一些,大部分人也能撑住。
但总有人撑不住。
路上,不时会有人倒下——
但没有人停下。
因为四十里,就是生与死的距离。
这渐渐成了一种残酷的规则——
想要活命,走到下一个移民营!
想有生路,走到龙驹寨!
这句话,在以后十几年的陕西,成了尽人皆知的俗语。
残酷,无情,却也给人希望。
然而,当流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,终于走到下一个移民营时——
眼前的景象,让他们几乎落泪。
营地大门敞开,里面灯火通明,热气腾腾。
快进来!快进来!有热汤热饭!
营地里的官员和士兵,招呼着刚到的流民。
一口口大锅架在火上,里面煮着浓浓的粥,还飘着咸菜的香味。
一人只有一碗!!自己拿好了!
流民们颤抖着双手,接过热腾腾的粥碗,大口大口地喝下去。
温热的粥水流进胃里,冰冷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。
许多人喝着喝着,就哭了出来。
营地里,不仅有官府提供的食物和住处,还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——
有人出售自己携带的家当,换一些额外的食物;
有人还有些积蓄,可以购买需要的衣物、鞋袜;
有游方郎中摆摊卖药,治疗伤病;
甚至还有一些偏门的生意,在暗处悄悄滋生——有人卖假药,有人赌博,有人贩卖消息……
这复杂、混乱、却又充满生机的移民营,给了流民们一丝安全感,一丝希望。
夜晚,流民们挤在简易的木屋里,相互取暖。
有人低声说:
没想到……真的有饭吃……
明天还能吃一顿,然后再走四十里……
撑住……一定要撑到龙驹寨……
到了龙驹寨,就有生路了……
黑暗中,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,以及偶尔的抽泣声。
这场大迁徙,持续了数月。
一批接一批的流民,沿着商於古道,向着东南方向,向着未知的未来,艰难前行。
有人倒在了路上,化作黄土。
有人成功走到了龙驹寨,乘船南下,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这些移民营——
某种程度上,像是一场噩梦,充满了混乱、饥饿、疲惫、死亡。
某种程度上,却又像家一样,给人温暖、食物、希望、生机。
它们成了一代陕西移民,共同的历史记忆。
多年以后,那些幸存下来的人,会对自己的子孙讲述:
当年啊,我就是这么走出来的……
四十里一个营地,走一天,吃一顿,再走一天……
路上倒下了多少人啊……可我撑过来了……
那些营地,救了我的命……
他们的眼中,会闪烁着泪光。
那是对苦难的回忆,也是对生命的感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