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晨的身影如墨滴入夜,悄然隐于树冠层叠的阴影中,并未远遁。他冰冷的视线锁定下方谷地,那里,最后的挣扎正在上演。
金铁交鸣声、粗重的喘息、赵姬的尖叫与嬴政的啼哭混杂。申越已成了一个血人,旧伤绽裂,新创迭加,左臂不自然地垂着,似是骨裂,每一次挥刀都带动身体痛苦的痉挛,却依旧死死护住身后母子,寸步不退。一名赵军悍卒觑准空档,狞笑着挥动刀鞘,狠狠砸在申越腿弯处。
“呃啊!”骨裂般的脆响清晰可闻。申越闷哼一声,单膝跪地,长刀拄地才勉强撑住。另一名士兵立刻上前,用包铁的靴底狠狠踹在他侧腹。申越一口鲜血喷出,身体蜷缩,但几乎在同时,他又猛地昂头,用额角硬生生撞开一名试图绕过他去抓嬴政的士兵,眼角顿时迸裂,血流披面,状若疯虎。
那带队军侯皱了皱眉,似乎嫌手下效率太低,又或许是对申越的顽强感到不耐,冷声道:“废什么话!打断手脚,捆结实了!”
命令一下,攻击立刻变得更具针对性且残忍。钝器的重击、刀柄的猛砸,尽数朝着申越的关节、软肋招呼。骨骼错位的闷响令人牙酸。申越再也支撑不住,瘫倒在地,血沫从口鼻中不断溢出,眼神开始涣散,唯有手指还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,试图向赵姬和嬴政的方向挪动。
士兵们这才一拥而上,用浸过水的牛筋绳将他死死捆缚,绳索深深勒入皮肉,几乎要嵌进骨缝里。过程中仍不乏泄愤式的拳打脚踢。
一名什长似乎觉得大局已定,目光扫过吓得瑟瑟发抖、被母亲死死抱在怀里的嬴政,或许是觉得这娃娃是这一切麻烦的根源,又或许只是想顺手发泄杀欲,手中长矛毫无征兆地毒刺而出,直取嬴政心口!
就在矛尖及体的前一瞬——“嗤!”
一声极轻微的、如同沙砾击打硬物的声音。
那什长手腕猛地一颤,像是被无形的毒蜂蜇了一下,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失控,长矛诡异地向上荡开半尺,“咄”的一声深深扎入旁边的泥地。他骇然四顾,却只见夜色和林影,手腕上连半点痕迹都无,仿佛刚才那钻心的酸麻和失控只是幻觉。
几乎是同时,赵姬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,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不是推开,而是猛地将嬴政整个儿揉进自己怀里,用脊背死死抵住身后的山石,仿佛要将自己变成一块嵌入石中的盾牌。剧烈的动作让她手臂在粗糙的石面上擦得血肉模糊,她却毫无所觉,只是用那种几乎要瞪裂眼眶的眼神,死死盯着周围的士兵,如同护崽的母兽。
这小小的意外插曲并未改变结局。军侯厉声喝退了那有些茫然的什长,士兵们粗暴地将赵姬和嬴政从地上拖拽起来,捆上绳索,与奄奄一息的申越一同,押解上路。
李晨在高处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,直到队伍消失在蜿蜒山道尽头。他转身,黑袍掠风,以远超常人的速度,先一步抵达邯郸。
邯郸城笼罩在战后特有的、疲惫而又紧绷的气氛里。李晨凭借吕不韦留下的信物与暗号,再次见到了赵公。密谈中,没有温情,只有冰冷的利益算计。赵姬的宗室身份是可用的遮羞布,吕不韦许诺的利益是现实的甜头,而置身事外、不留首尾则是赵公的底线。李晨只需一个准确的时机和地点,以及赵府在城内的接应。
押送队伍在回邯郸前的最后一站——城外三十里驿亭停歇。人马疲惫,看守的士兵也难免松懈。夜色渐深,驿亭灯火昏暗。
无人察觉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融入阴影,无声放倒了亭外两名打着哈欠的哨兵。李晨如一阵风掠过庭院,指尖微弹,几缕极细的粉末飘入看守囚车的士卒口鼻,几人眼皮一翻,便软软倚着车辕“睡”去,甚至保持着原有的姿势。
他来到囚车前。车内的赵姬和嬴政因极度疲惫和惊吓,已然昏睡。锁头在他手中如同泥捏,悄然开启。他动作快得只剩残影,将母子二人逐一抱出,又将两个同样昏沉、早已备好的替身放入车中,换上赵姬和嬴政的外衣,重新锁好车门。整个过程,除了风声虫鸣,再无半点声息。
他抱起真正的赵姬和嬴政,身形一闪,便消失在驿亭外的黑暗中,如同一滴雨水落入大海。不远处,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静静停着,车夫如同泥塑木雕。
翌日清晨,押送队伍启程,无人察觉任何异常。囚车中的“母子”依旧昏睡,士兵只当是吓破了胆。直到车队抵达邯郸,交接文书,打开囚车准备将人犯移交大牢时,才骤然发觉——里面哪里是什么秦国王孙和其母!分明是两个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乡下妇孺!
众目睽睽之下,大活人竟不翼而飞!消息如野火般窜起,引发巨大恐慌和震怒。搜查、盘问、相互指责……但一切痕迹都诡异地消失了,如同白日见鬼。赵府则在一片混乱中,悄然“接纳”了两位“投奔而来、惊魂未定”的远支宗亲妇人及其幼子,低调得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注意。
而地牢最深处,申越被沉重的铁链吊在污秽的墙壁上,周身伤口恶化溃烂,高烧不止,意识在黑暗与剧痛中浮沉。无人审问,也无人救治。外界的天翻地覆,与他再无干系。只有偶尔,干裂的嘴唇会无意识地翕动一下,溢出几乎听不见的呢喃:“公子……快跑……”
城墙上通缉要犯的绘影图形,在经历了最初的喧嚣后,终究慢慢褪色、破损,最终被新的告示覆盖,或是被风雨撕去,仿佛那场轰轰烈烈的追捕,从未发生过。
李晨站在赵府高楼的飞檐阴影下,看着下方庭院里,内侍引导着惊魂未定的赵姬和懵懂张望的嬴政走向一座偏僻的院落。那院落虽整洁,却门窗紧闭,高墙森然。
冷峻的历史车轮,碾过一个小小的、无人察觉的涟漪,继续沿着既定的车辙,隆隆向前。
李晨拉低兜帽,转身融入市井百态,像一粒尘埃,消失在人海。他的任务完成了吗?或许。空气中,只余下邯郸城里永恒不变的尘土味,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萦绕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