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深沉,惊鸿院内却灯火未熄。
沈惊鸿悄无声息地回到房中,褪下深色外衣,左耳垂上那枚梅花耳坠的缺失显得格外突兀。揽月早已焦急等候,见她归来,连忙迎上,一眼便注意到了那空荡荡的耳垂,以及小姐略显苍白的脸色。
“小姐!您受伤了?”揽月声音带着惊惶。
“无妨,一点小震荡。”沈惊鸿摆摆手,语气平静,但眼底的寒意却未消散,“赫连昭的功力,比预想中更深。耳坠被他取走了。”
揽月倒吸一口凉气:“那岂不是……”
“无碍。”沈惊鸿打断她,眸中闪过一丝冷峭,“一枚耳坠,证明不了什么。他即便拿着它到御前指证,我也有千百种方法否认。更何况,他眼下并无此意。”她想起赫连昭那玩味的眼神,心中冷意更盛,“他只想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。”
“游戏?”揽月不解。
“他认为他是猫,而我,是那只可以随意玩弄的老鼠。”沈惊鸿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,“可惜,谁是猎人,还未可知。”
她走到桌边,端起揽月早已备好的温茶饮了一口,压下喉间残余的腥甜。“燕大夫那边如何了?”
“燕大夫还在书房,已经写满了十几张纸,关于那‘幻梦散’的脉象、体征、行为异常,记录得极为详尽。小姐,燕大夫的医术和见识,当真了得。”揽月禀报道,语气中带着钦佩。
“嗯。”沈惊鸿颔首,“让他继续,越详尽越好。你稍后将写好的部分拿来给我过目。”
“是。”
沈惊鸿沉吟片刻,又道:“赫连昭那边,我探听到几个重要消息。其一,他与萧彻勾结甚深,已确认‘黑鸦’之死与我有关,并将我的身份透露给了萧彻的人。”
揽月脸色一白:“七皇子知道了?那……”
“萧彻暂时不会动我。”沈惊鸿冷静分析,“赫连昭明确表示要‘自有主张’,萧彻的人不敢违逆。这为我们争取了时间。其二,他们也在调查燕之轩。”
“调查燕大夫?”揽月又是一惊,“为何?”
“赫连昭似乎对燕大夫的出身,那个可能存在的‘医毒世家’很感兴趣。”沈惊鸿眸光闪动,“这倒提醒了我们,燕之轩此人,或许比我们知道的更不简单。其身份,可能是一把双刃剑。”
既能助她破局,也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麻烦。必须尽快查明燕之轩的底细,至少,要确保他不会在关键时刻反噬。
“其三,”沈惊鸿继续道,“柳如芸在萧彻那边的地位,似乎并不稳固。赫连昭评价她‘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’,暗示萧彻可能已准备弃子。”
这对她们而言,是个好消息。意味着扳倒柳如芸的外部阻力会小很多。
“揽月,”沈惊鸿吩咐道,“明日一早,你让陈嬷嬷想办法,务必拿到芳菲苑熬药后丢弃的药渣,尤其是含有朱砂成分的。同时,让她留意柳如芸近日的饮食、言行,是否与燕大夫所列的‘幻梦散’服用者异常行为相符。”
“是,小姐。”
“另外,”沈惊鸿指尖轻扣桌面,“给幽冥阁传讯,两件事:第一,全力调查燕之轩的真实出身背景,特别是与江南那个隐世医毒世家的关联;第二,严密监视赫连昭在悦宾楼的动向,以及他与七皇子府的一切联系。若有异动,即刻来报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
吩咐完毕,沈惊鸿才觉一阵疲惫袭来。今夜先是精神高度紧张地潜入探查,后又与赫连昭对了一掌,虽未受重伤,但内力损耗和精神压力都不小。
她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任由微凉的夜风吹拂面颊,试图让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。赫连昭、萧彻、柳如芸、燕之轩……几方势力如同交织的网,而她身处网中央,一步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。
但,她已非前世那个天真烂漫的沈惊鸿。这一世,她要做执棋之人,而非棋子。
……
翌日清晨,天色微熹。
揽月将燕之轩熬夜写就的厚厚一叠手稿呈给沈惊鸿。沈惊鸿仔细翻阅,越看越是心惊。燕之轩不仅详细描述了“幻梦散”导致的滑脉特征与真正喜脉在力度、节奏、持续时间上的细微差别,还罗列了长期服用可能出现的症状:如午后潮热、夜间盗汗、情绪易激动或突然抑郁、眼底偶见血丝、舌苔呈现不正常的淡紫色等。甚至推演了不同体质的人服用后,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强弱差异。
其内容之专业、推断之严谨,远超寻常大夫的认知范畴。这燕之轩,在医毒方面的造诣,恐怕已臻化境。他所谓的“早年随师游历有所涉猎”,只怕是谦辞。
“燕大夫辛苦了。”沈惊鸿合上手稿,对侍立一旁的燕之轩道,“有此为依据,我们便有了七成把握。”
燕之轩眼下有些许青黑,但精神尚可,谦逊道:“大小姐过誉,燕某只是尽己所能。若能助大小姐查明真相,还亡者清白,便是功德。”
正说话间,陈嬷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,脸色凝重,手中还拿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。
“小姐,”陈嬷嬷压低声音,“老奴幸不辱命。这是今日清晨,老奴买通芳菲苑负责倾倒垃圾的小丫鬟,从她们院后专门丢弃药渣的地方找到的。”她将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,里面是一小撮暗褐色的药材残渣,散发出浓重的药味。“据那丫鬟说,这是柳姨娘昨夜安神汤的药渣。”
沈惊鸿看向燕之轩:“燕大夫,有劳。”
燕之轩上前,用手指捻起一点药渣,放在鼻下仔细嗅闻,又挑出几片特殊的残片仔细观察,眉头渐渐锁紧。
“大小姐,”他语气沉重,“这药渣中,确实含有朱砂的成分,虽然经过熬煮,药性有所流失,但残存的气息和色泽不会错。而且,除了朱砂,还有几味药……”他又仔细分辨了一下,“这是……合欢皮、远志、以及……分量极轻的‘曼陀罗花粉’!”
“曼陀罗花粉?”沈惊鸿眼神一厉。曼陀罗有致幻、镇静之效,但毒性强烈,用量需极其谨慎,绝非常规安神药会用之物。
“是。”燕之轩肯定道,“曼陀罗花粉配合朱砂,其镇静止痛、乃至致幻的效果会大大增强。但这等虎狼之药配伍,绝非为了安胎或者寻常安神!这更像是在……压制某种更为猛烈的药性反噬!”
幻梦散!三人心中同时闪过这个词。
长期服用“幻梦散”伪造孕象,其药性霸道,很可能导致精神亢奋、幻觉频生甚至经脉紊乱。柳如芸必须用这种含有朱砂和曼陀罗花粉的猛药来强行压制副作用,维持表面的“平静”!
“行为方面呢?”沈惊鸿问陈嬷嬷。
陈嬷嬷立刻回道:“回小姐,老奴也仔细留意了。芳菲苑的下人说,柳姨娘近日脾气愈发古怪,有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,有时又无故斥责下人。尤其夜间,时常惊醒,要喝安神汤才能再度入睡。而且,她尤其忌讳旁人触碰她的手腕,连近身伺候的丫鬟为其更衣时不小心碰到,都会引起她的厉声呵斥。”
这一切,都与燕之轩描述的长期服用“幻梦散”及压制药物的行为特征完美吻合!
沈惊鸿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边,晨光映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,勾勒出坚毅的轮廓。
证据链,已经越来越完整了。药方可疑,药材存疑,药渣实证,行为异常……现在,只差最后一步——一个合适的时机,当众揭穿她的脉象!
“小姐,我们是否现在就去禀报老爷?”揽月有些急切地问。
“不。”沈惊鸿摇头,“父亲虽疼我,但柳如芸毕竟是他宠了多年的妾室,仅凭这些间接证据和我们的推断,未必能让他立刻深信不疑,彻底厌弃。我们需要一个她无法辩驳、无法抵赖的场合。”
她转过身,目光扫过屋内三人:“柳如芸不是一直想办一场赏花宴,彰显她在府中的地位,顺便为她‘胎象稳固’造势吗?我们便帮她一把。”
“大小姐的意思是?”燕之轩若有所悟。
“将计就计。”沈惊鸿唇边泛起一丝冷意,“让陈嬷嬷暗中推波助澜,促成这场赏花宴。届时,宾客盈门,众目睽睽之下……我们再送她一份‘大礼’。”
她需要安排一场“意外”,一个让柳如芸当众“动了胎气”,必须由燕之轩这样的“外人”名医立刻诊视的契机。只要燕之轩在众人面前指出她的脉象并非喜脉,那么,柳如芸假孕争宠的罪名,便彻底坐实!届时,即便是父亲,也保不住她!
“燕大夫,”沈惊鸿看向燕之轩,目光恳切而坚定,“届时,需要您在众人面前,直言不讳。您可知,此举可能会让您卷入后宅纷争,甚至得罪一些人?”
燕之轩坦然迎上她的目光,清俊的脸上是一片朗月清风般的澄澈:“医者,求真而已。燕某只据实而言,无愧于心。至于纷争……若能为大小姐廓清迷雾,还真相于大白,燕某不惧卷入。”
“好!”沈惊鸿心中一定,“那我们就静待时机。陈嬷嬷,你去安排,务必让柳姨娘的赏花宴,办得风风光光。”
“老奴明白。”陈嬷嬷眼中闪过精光,领命而去。
揽月也下去安排幽冥阁的事宜。
屋内只剩下沈惊鸿与燕之轩。晨光透过窗棂,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“燕大夫,”沈惊鸿忽然开口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,“赫连昭,北疆的狼王,他似乎对您颇感兴趣,正在调查您的背景。”
燕之轩闻言,微微一怔,随即恢复平静,只是眸底深处,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。他沉默片刻,方道:“北疆狼王……燕某一介布衣医者,何德何能,竟能入其眼。”
他的反应,并未完全出乎沈惊鸿的意料。她不再追问,只是淡淡道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。燕大夫在京中,还需多加小心。”
“多谢大小姐提醒。”燕之轩拱手,语气依旧平和,但那份平静之下,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波澜。
沈惊鸿知道,每个人都有秘密。燕之轩有,她亦有。眼下,他们因共同的目标暂时结盟,这就够了。至于他背后的秘密,只要不危及她的计划,她可以暂时不去深究。
当务之急,是布好赏花宴这个局,彻底扳倒柳如芸,斩断萧彻伸向镇国公府内宅的黑手。
一场看似繁华热闹的赏花宴,已在沈惊鸿的谋划中,悄然变成了柳如芸的鸿门宴。
风云,将起于这歌舞升平的镇国公府后宅。而沈惊鸿,已执子在手,静待落盘之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