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的余晖将长安城的轮廓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,西市的喧嚣也渐渐平息。
郑闲没有在街头多作停留,他转身,缓步走回了自己那个如今已名动长安的印书坊。
“东家,您回来了。”
管事快步迎了上来,老脸上混杂着兴奋与掩饰不住的忧虑。
“今天……今天我们卖出去了足足三千多本《论语》,还有五千多刀格物纸!库房都快搬空了!”
“嗯,意料之中。”
郑闲点点头,脸上没什么波澜,仿佛只是谈论着今天的天气。
他走进后院,工坊里依旧热火朝天。
新招募的伙计们正在福伯的指挥下,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晾晒、裁切和装订的工作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和纸浆的特殊气味,对郑闲而言,这便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,最醉人的芬芳。
“东家……”
管事跟在他身后,迟疑了片刻,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,“我听说,太原王家的人今天也来了,买走了我们的书和纸,走的时候脸色……很不好看。”
老管事混迹市井多年,深知那些高门大户的行事风格。
今天印书坊的风头出得有多大,潜在的危险就有多深。
“咱们这是……断了人家的财路啊,不,是掘了人家的根。东家,我们……我们是不是该收敛一些?”
郑闲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老管事一眼,笑了。
“开弓没有回头箭。”
他拿起一张刚刚印好,墨迹未干的书页,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,乌黑发亮。
“你觉得,我们现在停手,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?”
管事张了张嘴,颓然地摇了摇头。
“不会的!”
郑闲的声音平静而有力,“在他们眼里,我们已经是个死人了。既然如此,为何不闹得更大一些,拉着整个长安城,不,整个大唐的读书人,给我们当护身符呢?”
“护身符?”
管事不解。
郑闲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反问道:“你觉得,是四书五经这样的圣人典籍好卖,还是……一些闻所未闻、能让人废寝忘食的奇闻趣事好卖?”
管事愣住了:“东家的意思是?”
“圣人经典,是敲门砖,是告诉天下人,我郑闲有这个能力。但它太高雅,也太沉重,终究只是少数人的追求。”
郑闲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,“可人心,是共通的。无论是贩夫走卒,还是王公贵族,谁不爱听个好故事呢?”
他将那张书页放下,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。
“传我的话,从明天起,工坊全力印刷《论语》和《孟子》,但要留出三台印刷机,我有大用。”
“另外,去牙行再招五十个伙计,手脚要麻利,嘴巴要严。我们的地方太小了,是时候在城西再盘一个大院子了。”
看着郑闲从容不迫的背影,管家心中的忧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了。
他不知道郎君口中的“好故事”是什么,但他知道,东家心中早已有了万千沟壑。
这长安城的天,恐怕真的要被东家,捅出一个大窟窿了。
……
夜色如墨,笼罩着朱雀大街。
王珪的别院之内,灯火通明,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凝固的寒冰。
客厅里,檀香袅袅,却驱不散空气中的那股肃杀之气。
主位上坐着的,正是面沉如水的王珪。
他的左手边,是一位身着青色锦袍的中年文士,面容清癯,三缕长髯修剪得一丝不苟,眼神开合间,精光内敛。
此人正是清河崔氏在长安的代表,国子监祭酒,崔仁师。
右手边,则是一个体型微胖,面色倨傲的锦衣老者,他是范阳卢氏的族老,卢文纪,在朝中担任光禄大夫一职。
这三人,便代表了当世最顶尖的三家门阀。
“王兄,深夜急召我等前来,所为何事?竟连片刻都等不得。”
卢文纪端起茶盏,轻轻撇了撇浮沫,语气中带着一丝惯有的傲慢。
王珪没有说话,只是对身旁的管事使了个眼色。
管事立刻会意,将一本印刷版的《论语》和一张格物纸,分别呈到了崔仁师和卢文纪的面前。
崔仁师先是拿起那张纸,手指轻轻一捻,又对着灯火照了照,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。
“此纸……质地均匀,色泽洁白,竟不输于我崔家秘制的澄心堂纸,可这手感……造价恐怕极低。”
而另一边的卢文纪,则不屑地哼了一声,随手翻开了那本《论语》。
“雕版印刷?哼,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。字迹呆板,毫无神韵,也就能骗骗那些买不起书的穷酸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声音却戛然而止。
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书页末尾的价格上——“每本,三十文”。
“三十文?”
卢文纪的声音陡然拔高,不敢置信地又看了一遍,胖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抽搐,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!一本手抄的《论语》,在市面上至少要卖三贯钱!他卖三十文?连抄书匠的工钱都不够!”
王珪冷冷地开口了,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:“他不是用抄书匠,他是用机器印的。一天,就能印出数千本。”
“什么!”
这一次,连一直保持着镇定的崔仁师也动容了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看向王珪,眼中满是惊骇。
“王兄此言当真?日印数千本?”
“千真万确。”
王珪将自己面前的那本书推了出去,语气森寒,“今天一天,整个长安西市,光是《论语》就卖出去了三千多本。你们知道,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卢文纪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,他不再有丝毫的倨傲,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恐惧。
崔仁师则闭上了眼睛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声音干涩地说道:“这意味着,我等世家耗费数百年,用无数珍贵的典籍和一代代大儒的心血,才建立起来的知识壁垒……被人用一天时间,从根基上,凿开了一个大洞。”
“不错。”
王珪一字一顿地说道,“这个洞一旦被凿开,就再也堵不上了。今天,他能印《论语》,明天,就能印《诗经》《礼记》。天下士子将不再需要依附我等门墙,朝廷取士,也将不再以我等马首是瞻。百年之后,这天下,还有谁会记得太原王氏,清河崔氏?”
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三人的心头。
这已经不是生意了,这是灭族之祸!
“此子!断不可留!”
卢文纪猛地一拍桌子,胖脸上满是狰狞的杀气,“必须让他消失!连同他的妖法,一起消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