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外的官道上,尘土飞扬。
郑安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,脸上用锅底灰抹了几道,看上去就是个常年奔波、精明却又饱经风霜的老管事。
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打扮的庄户,牵着一头瘦驴,驴背上的褡蟢里,沉甸甸地装着金银。
他们没有去繁华的西市,而是绕着长安,专门往那些偏僻的县镇里钻。
蓝田县,一处破败的田庄前。
一个皮肤黝黑、嘴唇干裂的汉子,死死地攥着一张泛黄的地契,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。
他的婆娘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跪在地上,无声地流泪。
“张大哥,就这个价了。”
郑安叹了口气,从褡蟢里摸出一小袋银子,放在缺了角的木桌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再拖下去,别说这点银子,你们一家子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难说。地没了,可以再想办法,人要是没了,可就真什么都没了。”
那汉子叫张五,祖上三代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。
可老天爷不赏饭吃,连着大半年没下过一滴透雨,井水干了,地里的麦苗枯得像一把干草。
朝廷的税赋催得紧,家里更是早就揭不开锅。
他看着桌上那袋银子,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哭泣的妻儿,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剧烈地颤抖着。
他知道,郑安说的是实话。这地要是被官府收了去,可就真的一文钱都拿不到了。
“死契……当真要签死契?”
张五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。
“张大哥,你也知道,如今这世道,活契没人敢买。”
郑安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,却不容置喙,“我们东家也是担着风险的。签了死契,这五十亩旱地,外加你家这三间破屋,就都归我们东家了。你们拿了钱,远走他乡也好,进城做个小买卖也罢,总归是一条活路。”
张五闭上了眼睛,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上的沟壑滑落,滴进干裂的土地里,瞬间便没了踪影。
“好……我签!”
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抓起笔,在那张决定了他后半生命运的契(契约)上,歪歪扭扭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。
郑安收好地契,将银子推了过去,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走了。
他没有回头看那一家人抱着银子嚎啕大哭的场景。
因为他知道,这样的场景,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他还要看很多遍。
少爷说得对,这是一个吃人的世道。
要想不被人吃,就得先学会怎么吃人。
……
与蓝田县的悲戚不同,郑家庄子此刻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。
庄子外那片原本荒芜的空地上,乌泱泱地聚集了数百名流民。
他们衣衫褴褛,形容枯槁,一个个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,眼神里充满了麻木和绝望。
庄子的大门敞开着,门口支起了几口大锅,浓郁的米粥香气正从锅里飘散出来,勾得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,喉头不断滚动。
一个管事模样的庄户站在高处,用尽力气喊道:“都听好了!我家郎君心善,见不得大家伙儿受苦!从今天起,凡是愿意来我郑家庄做活的,都管吃管住!有力气的青壮开垦荒地,妇人洗衣做饭,老人孩子也能找些轻省的活计!”
人群一阵骚动,但更多的是怀疑。
“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?怕不是要把我们骗进去当奴隶卖了!”
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汉子警惕地说道。
管事听见了,冷笑一声:“卖了你们?你们摸摸自己身上,除了骨头还剩下几两肉?卖给谁去?我家郎君说了,不要你们签什么卖身契,只要你们踏踏实实干活!干满三年,每家还能分上五亩薄田,自己当地主!”
“什么?分地?!”
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,激起了千层巨浪。
对于这些一无所有的流民来说,“土地”这两个字,有着神圣而又不可触及的魔力。他们之所以流离失所,不就是因为没了地吗?
“当真?你可别是哄骗我们!”
“对!要是哄我们,我们做鬼也不放过你!”
管事清了清嗓子,指着身后热气腾腾的大锅:“我家郎君的仁义,你们自己看!愿意留下的,现在就排队过来领粥喝,领了粥,就算是我们郑家庄的人了!不愿意的,我们也不强求,现在就可以走人!”
短暂的沉默之后,人群爆发了。
“我干!我干!”
“给我一碗粥,我这条命就是你家的了!”
人们蜂拥而上,争先恐后地排起了队。
当第一碗温热的米粥被一个饿了三天的孩子捧在手里,狼吞虎咽地喝下去时,孩子的母亲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朝着庄子的方向,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。
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,无声的叩拜汇成了一股汹涌的暗流。
不远处的阁楼上,郑闲端着一杯劣质的米酒,静静地看着这一幕。
他的脸上没有悲悯,也没有得意,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,仿佛在看一群即将被驯服的野兽。
“仁义?”
他轻声嗤笑,“不,我给你们的不是仁义,是希望。一个能让你们为我卖命的希望。”
郑安脚步匆匆地走上楼来,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:“少爷,都办妥了!蓝田、渭南、高陵好几个县,咱们用三百两黄金,盘下了足足八千多亩地!都是签的死契!”
“很好。”
郑闲点了点头,呷了一口酒,“流民呢?来了多少?”
“回少爷,今天一天,就收了五百多口!还有人陆陆续续地在赶来,庄子都快住不下了!”
郑安激动地搓着手,“还有,铁匠铺那边也说好了,咱们要的铁料,他们正连夜在赶工!”
“嗯。”
郑闲应了一声,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。
郑安看着自家郎君这副模样,心里那股火热的激动劲儿也渐渐平复下来。
他知道,这点成就,在郎君的宏图大志里,恐怕连个开胃小菜都算不上。
他迟疑了一下,还是开口道:“只是……少爷,有件事,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说。”
“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买地、招人、囤铁,已经引起周围几个庄子的注意了。”
郑安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,“尤其是隔壁王家庄的那个地头蛇王二麻子,今天下午带着十几个泼皮,来咱们庄子门口晃悠,嘴里不干不净的,说什么咱们这是藏污纳垢,早晚要出乱子,要咱们交‘平安钱’才肯罢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