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去东宫。”
“把太子书房里所有的东西,一草一纸,一字一画,完完整整,原封不动地给朕搬到这里来。”
轰!
郑闲的脑子嗡的一声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皇帝根本不关心太子是怎么死的,他关心的是,太子为什么死!他怀疑,太子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,是不是也找到了类似的“仙缘”,甚至……是不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,来向他这个追求长生的父亲,表达什么?
这道旨意,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说明问题——在皇帝心里,储君的性命,远不如长生的秘密重要!
而他郑闲,这个刚刚递上“钥匙”的人,就是皇帝现在唯一能用,也唯一敢用的“黑手套”。
“臣……遵旨!”
郑闲不再犹豫,重重叩首。他知道,这是他唯一的机会。办好了,他就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。办砸了……东宫那具焦尸,或许就是他的榜样。
他从地上爬起来,揣紧怀里那块滚烫的玉佩,转身就往殿外冲。
他没敢再看皇帝一眼。
……
东宫已是一片火海。
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,浓烟滚滚,呛得人睁不开眼。宫女太监们提着水桶来回奔跑,哭喊声、呵斥声乱成一团。
郑闲逆着人流,直冲火场。
他的目标不是已经烧成空架子的寝殿,而是旁边的书房。
“站住!禁军救火,闲人回避!”两名身穿甲胄的禁军用长戟拦住了他。
郑闲二话不说,从怀里掏出那块龙纹玉佩,高高举起。
“陛下口谕!封锁太子书房,任何人不得擅入!违令者,斩!”
玉佩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,那栩栩如生的龙纹,刺得两名禁军眼睛生疼。他们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头都不敢抬。
“卑职遵旨!”
郑闲畅通无阻地冲到了书房门口。
书房的偏殿也被引燃了,火舌正舔舐着雕花的窗棂。几个太监正手忙脚乱地往里泼水,浓烟从门缝里不断涌出。
“都给老子滚开!”郑闲一脚踹开一个挡路的太监,粗暴地吼道,“里面的东西要是烧了半个字,你们全都跟太子殿下作伴去!”
他这话半是传旨,半是恐吓,却异常有效。太监们吓得屁滚尿流,赶紧将水全都泼向了与书房相连的火墙。
郑闲用湿布捂住口鼻,一头扎进了烟雾弥漫的书房。
一股混杂着焦糊、水汽和墨香的古怪味道扑面而来。
书房内一片狼藉。为了救火,窗户被砸开,冷风裹挟着烟灰倒灌进来,吹得满地纸张乱飞。书架倒了几个,珍贵的典籍被水浸泡,字迹晕开,糊成一团。
郑闲没时间去心疼这些。
皇帝要的是“所有东西”。
他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,开始粗暴地搜刮。他将书架上残存的书籍一股脑扫进麻袋,把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连同镇纸、笔洗一起打包。
就在他将一堆奏疏塞进箱子时,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。
嗯?
他拨开上面的奏疏,发现下面压着一个没有上锁的紫檀木匣子。
郑闲心头一动,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。
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一封写了一半的信,和一枚小小的、雕刻着精致花纹的骨哨。
信纸的边缘已经被水浸湿,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,笔锋凌厉,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。
“父皇亲启:”
“儿臣闻,方士李勋进献长生之术,父皇深信不疑。然此术乃夺万民生气,炼一己之私……”
后面的话,被水渍模糊了。
但仅仅是这几句,就让郑闲如坠冰窟!
李勋!
又是李勋!
原来太子自焚,竟是因为劝谏皇帝不要修仙!他用自己的命,来做最后的抗争!
郑闲捏着信纸的手,微微发抖。
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。
这封信,是太子留下的“遗书”。如果交上去,皇帝会怎么想?
皇帝会认为太子忠孝可嘉吗?
不!
一个沉迷长生的帝王,只会认为这是对他最大的忤逆和挑衅!他会暴怒,会迁怒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!
而他郑闲,这个刚刚靠着“仙书”上位的“忠臣”,岂不正好撞在枪口上?皇帝甚至会怀疑,他和太子是不是一伙的,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他!
这封信不能交!
绝对不能交!
郑闲眼中闪过一丝狠厉,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将信纸揉成一团,毁尸灭迹。
可就在他即将动手的那一刻,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枚骨哨上。
哨子入手冰凉,上面雕刻的纹路,似乎是某种飞鸟的图腾,他从未见过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,在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。
为什么……不换一种玩法呢?
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重新折好,揣进自己最贴身的内袋里,然后,他将那枚骨哨,连同其他几件太子常用的文玩,一起放回了那个紫檀木匣子。
做完这一切,他直起腰,冲着外面大喊。
“来人!把这些箱子,全部给朕……给我!抬去乾清宫!快!”
他故意说错了一个字,又飞快改口,完美扮演了一个乍然得到重用、得意忘形的粗鄙武夫。
他要将这个匣子,堂而皇之地,送到皇帝面前。
但他要送的,不是信。
是这枚哨子。
他赌,皇帝不认识这枚哨子。
他赌,这枚哨子背后,藏着比太子“死谏”更大的秘密。
一个能让他把水搅得更浑,让自己爬得更高的秘密!
乾清宫。
死寂。
香炉里燃着凝神的龙涎香,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,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重量。
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,面容隐藏在十二旒冕的阴影里,看不真切。
他就像一尊沉默的神像,审视着匍匐在阶下的凡人。
郑闲跪在冰冷的地砖上,身后是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。
他们面前,七八口大箱子一字排开,里面装满了从东宫废墟里扒出来的“遗物”。
“陛下,东宫里的东西……都在这儿了。”
郑闲的声音粗嘎,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兴奋,和一个武夫骤然面圣时应有的惶恐。
他后背的内衫已经被冷汗浸透,紧紧贴在皮肤上,又冷又粘。
但他脸上,却是一副邀功的憨直表情。
“臣办事不利索,好多东西都被烧坏了,只抢出这些来。”
皇帝没有说话。
他身旁侍立的老太监赵福,往前挪了半步,用他那公鸭似的嗓子尖声道:“陛下问你话呢,郑校尉,你就没发现什么……特别的东西?”
赵福的眼神像两条藏在草丛里的毒蛇,阴冷地滑过郑闲的脸。
他不喜欢这个靠着一本破书就一步登天的莽夫。
郑闲心里骂了一句“老阉狗”,脸上却笑得更朴实了。
“特别的东西?嗨!臣一个大老粗,哪分得清什么特别不特别的。不过……”
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猛地一拍大腿,动作夸张。
“倒真有个小玩意儿,臣觉得挺别致!”
他转身,从一口箱子里最上面,捧出了那个紫檀木匣子。
动作大开大合,甚至有些粗鲁,完全不像在对待一件珍宝。
他高高举起匣子,像是在菜市场炫耀自己刚买的猪头肉。
“陛下请看!这匣子是顶好的紫檀木,在火场里都没怎么烧坏!臣寻思着,这里面装的,肯定是太子殿下生前最宝贝的玩意儿!”
赵福的眼皮跳了一下。
太子最宝贝的玩意儿?
现在整个宫里,谁敢提“太子”这两个字?
这个郑闲,是真蠢,还是胆大包天?
皇帝终于有了反应。
他微微抬手。
“呈上来。”
声音嘶哑,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,听不出喜怒。
赵福立刻躬身,碎步走下台阶,从郑闲手中接过匣子,又碎步走回去,恭敬地呈到皇帝面前的御案上。
整个过程,他的眼角余光始终没有离开郑闲,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。
可惜,郑闲的脸上只有期待和谄媚。
一个标准的、没见过世面的幸进之臣。
皇帝的目光落在匣子上,沉默了片刻。
他没有立刻打开。
“太子……”他咀嚼着这个词,尾音拖得很长,“他最宝贝的东西?”
这句问话,像是在问郑闲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郑闲心里咯噔一下。
他感觉皇帝的视线,仿佛穿透了冕旒,穿透了十几丈的距离,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。
赌局,从现在才真正开始。
“臣……臣是这么猜的。”他挠了挠头,一副不确定的样子,“毕竟这匣子做工最好嘛!”
皇帝终于伸出手,打开了匣子。
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在死寂的大殿里,宛如惊雷。
郑闲的眼角余光死死盯着皇帝的动作。
他看到皇帝的视线在匣子里扫过,看到他拿起了一方玉石印章,又放下。
拿起了一串沉香木佛珠,又放下。
最后,他的手指,捏住了那枚骨哨。
来了!
郑闲的呼吸几乎停滞。
皇帝将骨哨拿到眼前,借着宫灯的光亮,仔细端详。
那枚哨子很小,通体乳白,质地温润,不知是何种兽骨打磨而成。上面雕刻的飞鸟图腾,羽翼繁复,姿态奇异,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。
皇帝的眉头,慢慢皱了起来。
他不认识。
他记忆里,从未见过这种图腾。
太子生前喜欢的是笔墨丹青,是金石古玩,什么时候对这种粗野的东西感兴趣了?
郑闲的心,落回了肚子里一半。
第一步,赌对了。
“这是何物?”皇帝的声音里,透出一丝真正的疑惑。
“回陛下,好像是个哨子。”郑闲立刻接口,语气天真又好奇,“许是太子殿下小时候玩的?不过这玩意儿瞅着怪渗人的,不像咱们中原的东西。”
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,却悄悄给这哨子定下了一个基调:异域、神秘。
赵福在一旁冷眼旁观,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。
“陛下,此物来历不明,又是从火场中寻得,恐有不祥。依老奴看,不如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皇帝一个眼神打断了。
“不祥?”
皇帝冷笑一声,手指摩挲着骨哨上冰凉的纹路。
“朕,就是天命!何来不祥?”
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骨哨上,眼神变得幽深。
郑闲献上的那本《长生图录》里,曾提到过一种名为“九天毕方”的仙鸟,说是能口衔仙草,渡人飞升。书里对毕方的描述,语焉不详,只有一句“其状如鹤,独足赤文”,配的图也潦草不堪。
可不知为何,看着手中这骨哨上的诡异图腾,皇帝竟鬼使神差地,将两者联系了起来。
都是鸟。
都是如此的与众不同。
难道……这是某种信物?某种召唤仙鸟的法器?
太子他……难道也背着自己,在寻求仙道?
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出来。
或许,太子不是死谏,而是……寻仙失败,走火入魔,才引火自焚?
这个想法,比“死谏”更能让他接受!
“死谏”是对他皇权的挑战,是对他追求长生的否定!
而“寻仙失败”,则证明了长生之路的艰难险阻,更凸显出他这位天命之子的独一无二!
皇帝越想,眼神越亮。
他看向郑闲的目光,也变得不同了。
这个粗鄙的武夫,虽然蠢,但运气似乎真的不错。
第一次,献上仙书。
第二次,又从一堆废品里,找到了这枚疑似与仙道有关的信物。
或许,他就是自己的福将!
“郑闲。”
“臣在!”郑闲大声应道,中气十足。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皇帝的语气里,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温和,“这哨子,朕收下了。”
他将骨哨紧紧攥在手心,仿佛那不是一枚骨哨,而是通往长生之门的钥匙。
“你……”皇帝沉吟片刻,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,“从今日起,不必回你的羽林卫了。”
郑闲心中狂喜,面上却是一愣,旋即大惊失色:“陛下!臣……臣做错了什么?”
他“噗通”一声重重磕下头去,额头撞在地砖上,发出闷响。
“臣对陛下一片忠心啊!”
看着他这副样子,皇帝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。
蠢人,才最好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