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色的佛焰终于彻底熄灭。
刑台中央，只留下一片被极致高温灼烧出的、光滑如镜的琉璃状地面，在残余的天光下反射着迷离的光泽。那片区域干净得令人心悸，莫说血肉残骸，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，仿佛那具承受了腰斩、燃起熊熊佛火的躯体，已彻底升华，归于虚无。
唯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奇异香气，以及那遍布朱雀大街、镶嵌在砖缝里、滚落于尘土中、被无数双手紧紧攥住的璀璨“舍利子”，还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。
混乱仍在持续。
百姓们的狂热并未随着火焰的熄灭而消退，反而愈演愈烈。越来越多的人闻讯从长安各处涌来，加入这场疯狂的“佛宝”争夺。禁军早已彻底失去了控制，部分人仍在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，更多的人则茫然呆立，或是在上官默许下，也偷偷捡起几颗近处的舍利子藏入怀中。
哭喊、欢呼、祈祷、争抢……各种声音混杂成了巨大的声浪，冲击着朱雀门城楼。
然而，在这片鼎沸的喧嚣之上，城楼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。
李世民在吐出一口鲜血后，被侍从慌忙扶住。他脸色灰败，眼神空洞地望着下方那片失控的场面，望着那些他曾视为子民、此刻却如同狂信徒般的身影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寒意包裹了他。他除掉了心腹大患，却仿佛亲手释放出了一个更可怕的东西——一个扎根于民心的“神”。
他挥了挥手，声音沙哑而疲惫：“扶朕……回宫。”
他需要离开这里，立刻，马上！再多待一刻，他感觉自己会被这荒诞而沉重的现实压垮。
侍从们连忙簇拥着几乎虚脱的皇帝，匆匆离开了城楼。
转眼间，城楼上便只剩下了袁天罡一人。
他依旧站在原地，玄色道袍在渐起的晚风中拂动，身影显得格外孤寂。他没有去看离去的皇帝，也没有去看下方混乱的人群，他的全部心神，都凝聚在那片空空如也的琉璃化地面上。
斩妖剑依旧握在他手中，但这柄传承上古的神兵，此刻却感觉无比沉重。剑身黯淡，再无之前那斩妖除魔的煌煌正气，反而像是耗尽了灵性，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。
袁天罡的眉头紧紧锁着，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。他那双能窥探天机、洞悉世情的眼眸，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……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。
不对劲。
非常不对劲！
作为亲手主持阵法、催动斩妖剑、与辩机正面交锋的人，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那深不可测的力量。那尊大日如来法相，那浩瀚如海的佛力，绝非幻术，那是真实不虚、近乎规则层面的力量！
拥有如此力量的人，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……死了？
还是以这种看似壮烈、实则憋屈的“受刑”方式？
这不符合逻辑！更不符合强者心态！
若辩机真有反意，方才法相显现之时，便是他颠覆乾坤的最佳时机！他完全有能力当场格杀皇帝与自己，甚至凭借那神佛般的力量和此刻民心的狂热，改朝换代也非难事！
可他偏偏没有。
他选择了最“顺从”的方式，领受了腰斩，然后在一片金光佛焰和舍利雨中……消失了。
这太反常了！
袁天罡强忍着经脉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，再次运转残存的天机推演之术，神识如同最精细的梳子，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片琉璃地面，扫过整个刑场区域，甚至试图追踪那消散在空气中的佛力余韵。
没有！
什么都没有！
没有灵魂溃散的波动，没有残魂滞留的痕迹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辩机的生命气息残留！
就好像，这个人真的从天地间被彻底抹去了，或者……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，超脱了此方世界的规则，真正“飞升”了。
这个结论，让他道心再次剧震。
难道……自己真的错了？辩机并非妖孽，而是真正的佛门大德，此行人间，只为度化众生，今日种种，皆是为了示现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”的佛法真意，最终功德圆满，化虹归去？
那漫天舍利，就是最好的证明？
不！不可能！
袁天罡猛地摇头，试图驱散这个动摇他毕生信念的念头。他想起辩机那“圣僧皮，悍匪骨”的行事风格，想起他搅动风云、戏弄皇权的种种作为，那绝不是一个真正超脱的佛门高僧所为！
可……眼前的“证据”又作何解释？
那金色的血液，他仔细感知过，其中蕴含的至阳生机做不得假！那冲天的佛焰，其净化万物的神圣气息也做不得假！那漫天舍利，其上纯净的佛力波动更是做不得假！
以他的见识和修为，世间能瞒过他感知的幻术或伪装，几乎不存在！
除非……对方的层次，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。
这个想法让袁天罡感到一阵窒息。
他缓缓抬起头，望向渐渐昏暗的天空，望向那些依旧在人群中闪烁的“舍利子”微光，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笼罩了他。
他一生窥探天机，自认执棋之人，俯瞰众生。可今日，他却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一枚棋子，在一盘他根本看不懂的棋局中，被人随意拨弄。
辩机……
你到底是死了，还是没死？
你若死了，为何这结局处处透着诡异？你若没死，此刻……又在何方？
袁天罡站在空旷的城楼上，晚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，身影萧索。
他除掉了皇帝的心腹大患，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更大的、可能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，和一片布满阴霾的道心。
他赢了这场刑场之争。
却感觉输掉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