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华流光彩”项目的第一批名单中,有一个格外特殊的条目——“云岭竹编”,备注是:技艺精湛,风格独特,传承人性格孤僻,几乎不与外界往来,传承状况岌岌可危。负责前期调研的同事反馈,连当地文化馆的人都摇头,说那位叫阿木爷的老师傅脾气古怪,之前好几拨记者和研究人员都吃了闭门羹。
这个“硬骨头”,李萱决定亲自去啃。
带着小杨和一位新来的、擅长人物沟通的编导小方,李萱一行人驱车辗转,又徒步走了大半天山路,才抵达地图上标记的、隐藏在云贵高原深处的小村落。村子静谧得仿佛被时光遗忘,吊脚楼依山而建,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泥土的清新气息。
几经打听,他们终于找到了阿木爷的家——一座比周围更显古旧、几乎被茂密竹林半包围的木楼。院门紧闭,院子里堆放着各种竹子材料,却不见人影。
小方上前敲门,礼貌地说明来意。门内毫无动静。
李萱清了清嗓子,拿出她自以为最亲和力的声音:“阿木爷,您好!我们是‘华流光彩’项目组的,特别想来学习您的竹编手艺!”
里面依旧一片死寂,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。
小杨试着从门缝往里看,突然“哎呀”一声,猛地后退一步。只见一条体型硕大、毛色油亮的中华田园犬,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后,正透过门缝冷冷地盯着他们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,虽然没有吠叫,但那眼神里的警惕和威慑力十足。
三人僵在门口,进退两难。
“看来…阿木爷不太欢迎我们。”小方有点打退堂鼓。
李萱看着那条尽职尽责的“门神”,又看了看院子里那些已经初步成型、线条流畅优美的竹编半成品,咬了咬牙:“来都来了!总不能被一条狗吓回去吧!”
她开始尝试各种方法。先是把带来的水果、点心小心翼翼地从门缝边推进去,试图“讨好”,结果那狗闻都不闻,眼神依旧冰冷。她又开始隔着一扇门,自言自语般地介绍他们的项目,讲他们怎么拍苏绣、皮影戏,怎么想让更多年轻人看到传统手艺的好…说到口干舌燥,门内除了狗偶尔换一下趴着的姿势,依旧没有任何回应。
天色渐晚,山里的温度降得很快。小杨和小方冻得有些发抖。
“萱姐,要不我们先回镇上找个地方住下,明天再来?”小杨提议。
李萱看着那扇紧闭的门,倔脾气也上来了。她一屁股坐在门口冰凉的石阶上,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:“你们先回吧,我就在这儿等他!我就不信他明天不出门!”
小杨和小方拗不过她,只好先把带来的部分物资留给她,一步三回头地先下山去找住宿的地方。
李萱一个人坐在暮色四合的深山老林门口,听着不知名的虫鸣和风吹竹海的声音,起初还有点害怕,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,就着最后一点天光,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,记录今天的“碰壁”经历,顺便构思如果真能采访到阿木爷,该问些什么问题。
她画了个q版的自己被狗堵在门外的惨状,旁边标注:“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。”画完自己看着都乐了。
山里的夜,又冷又静。李萱裹紧了外套,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。她又冷又饿,带来的点心不敢吃(怕狗),水也快喝完了。感觉自己简直像个被抛弃的小可怜。
就在这时,门内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。李萱立刻竖起耳朵。
紧接着,是轻微的脚步声,然后是门闩被拉开的“咔哒”声。
门,开了一条缝。
那条大狗先钻了出来,依旧警惕地看着她。随后,一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衣服、身形干瘦、满脸皱纹的老人出现在门后,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,里面冒着热气。正是阿木爷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像他编的竹子一样,坚硬又带着历经风霜的沉静。
他没看李萱,只是把碗往门口的石阶上一放,发出沉闷的“咚”一声,里面是几个热腾腾的、看起来粗糙却实在的烤红薯。然后,他一句话也没说,转身,“砰”地一声,又把门关上了,还重新插上了门闩。
整个过程,快得像幻觉。只有地上那碗冒着热气和甜香的红薯,证明刚才确实有人出来过。
李萱愣了几秒,看着那碗红薯,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。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条还守在门口的大狗,发现它虽然还盯着自己,但尾巴似乎几不可查地轻轻晃了一下?错觉吗?
她试探性地伸出手,快速拿过一个红薯,剥开焦黑的皮,露出金黄软糯的瓤,咬了一口。温热香甜的气息瞬间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心里的委屈。
“谢谢阿木爷!”她对着紧闭的门大声喊了一句,声音在山谷里荡起微弱的回音。
门内依旧无声。但李萱知道,那扇紧闭的门,似乎裂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。
第二天一早,李萱是被清晨的鸟鸣和竹叶的露水唤醒的。她蜷在石阶上睡了一晚,腰酸背痛。正龇牙咧嘴地活动筋骨,院门又开了。阿木爷扛着锄头,看样子是要下地。他依旧没看李萱,但那狗这次只是瞥了她一眼,就安静地跟在老人身后走了。
李萱赶紧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灰,也顾不上形象,小跑着跟了上去。
“阿木爷,您去地里啊?我帮您干活吧!我力气可大了!”她试图搭话。
阿木爷目不斜视,脚步稳健。
李萱也不气馁,就跟在他后面,絮絮叨叨:“阿木爷,您这竹子长得真好!这空气也好!您在这儿住了多久了啊?”
“您看这露水,像不像珍珠?我以前拍戏的时候,道具组用的假露水可假了…”
“阿木爷,您编的那个簸箕线条真流畅,是怎么做到的呀?我看市面上卖的都没您这个好看…”
阿木爷始终沉默,仿佛她是不存在的空气。到了地里,他开始除草,李萱也挽起袖子,有样学样地跟着拔。她哪里干过农活,动作笨拙,没一会儿手上就沾满了泥,还差点把菜苗当草给拔了。阿木爷终于停下动作,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复杂,像是嫌弃,又像是…无奈?他走过来,用锄头柄轻轻拨开她准备下手的“草”,示意那是菜。
李萱嘿嘿傻笑:“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,分不清…”
一整天,李萱就像个小尾巴,阿木爷去哪她跟到哪,不说话她就自言自语,看到什么问什么,虽然十句得不到一句回应。她帮忙(添乱)干活,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,还因为踩到湿滑的苔藓摔了一跤,屁股上沾了一大片泥巴,惹得旁边那只叫“大黑”的狗都似乎翻了个白眼。
傍晚,阿木爷收工回家。李萱依旧跟在后面。快到门口时,阿木爷突然停下脚步,回头,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一天、脸上脏兮兮、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姑娘,终于开了金口,声音沙哑低沉,像很久没上油的齿轮:
“你这女娃,烦不烦?”
李萱一愣,随即眼睛爆发出巨大的惊喜!他跟她说话了!
“不烦不烦!”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阿木爷,您终于肯理我啦!”
阿木爷哼了一声,没再说什么,推门进了院子。但这一次,他没有立刻把门关上。
李萱站在门口,心脏砰砰直跳。她知道,这是一个信号。
晚上,小杨和小方带着补给回来了,看到李萱的“惨状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。李萱却兴奋地跟他们分享今天的“突破性进展”——阿木爷跟她说话了!虽然只有五个字,还是骂她的!
接下来的几天,李萱继续着她的“跟屁虫”战术。她不再急于提采访和拍摄,而是真的试图去理解阿木爷和他的生活。她发现阿木爷虽然沉默,但手艺极好,他编的东西,无论是日常用的筐、篓,还是偶尔兴致来了编的小动物,都带着一种独特的、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灵性。她也慢慢摸清了大黑的脾气,发现它其实很通人性,只是忠于职守,她偶尔偷偷分它一点肉干,它虽然依旧高冷,但看她的眼神似乎没那么凶了。
她甚至凭着厚脸皮,蹭到了阿木爷的一顿晚饭——简单的青菜、腊肉和米饭。饭桌上依旧沉默,但气氛不再那么紧绷。
直到第四天傍晚,李萱看着阿木爷在院子里就着最后的天光修补一个旧鱼篓,手指翻飞,竹篾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。她忍不住轻声问:“阿木爷,您编得这么好,为什么不愿意让更多人看到呢?说不定…会有年轻人想学呢?”
阿木爷的动作停顿了一下,昏黄的光线下,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沧桑。他很久没说话,久到李萱以为他又不会回答了。
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开口,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:
“看到了,然后呢?热闹一阵,人散了,手艺还是留不住。不如就这样,清清静静的。”
李萱怔住了。她忽然明白了阿木爷的孤僻背后,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失望。他见过太多的“关注”如潮水般来了又走,最终什么也没改变。
这一刻,她之前准备好的所有关于流量、关于曝光、关于商业价值的话,都哽在了喉咙里,一句也说不出来。
她看着老人专注编竹篓的侧影,看着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灵巧的手,心里沉甸甸的。她知道,这次遇到的,可能不仅仅是沟通的障碍,而是如何面对一个古老技艺在时代洪流中的命运,以及如何真正给予它尊严和希望的问题。
这远比被狗堵门、被无视、甚至摔一屁股泥,要难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