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长安将少女的小手放回温热的被子里,又为她掖了掖被角,这才悄无声息地站起身。
他没有立刻回书房,只是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,在床边静静地站了片刻。
卧房之内,陈设简单。一张黄花梨木的圆桌,两把椅子,墙角立着一架半旧的屏风,上面绣着几竿疏疏落落的墨竹。空气中还残留着李若曦沐浴后淡淡清香,混杂着她身上独有的干净味道。
再看了眼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,顾长安缓缓地走回书房,没有再点灯。
月光从高大的窗格透入,在冰凉的地板上铺开一片银霜。那十几个被打开的木箱,像沉默的巨兽,静静地匍匐在阴影里。散落一地的书籍,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。
顾长安走到窗边,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窗棂。窗外,是随风摇曳的竹林,沙沙作响,像无尽的潮声。
他这两天,都在强迫自己用最理智的头脑去分析,去消化。可直到此刻,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,当那份强撑的冷静褪去,一股后知后觉却又深入骨髓的寒意,才顺着脊骨悄然爬上。
那本笔记上,熟悉的钢笔字迹,那句“顾工程师”,都如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。
他们也来了。
而且,根据那本笔记的零星记载,大唐如今一部分迥异于其他朝代的官僚体制、乃至青麓书院的格物之风,都或多或少有他们推动的影子。
那他们……现在又在哪里?
顾长安缓缓合上眼,一个更让他心悸的猜测,浮现在脑海。
他,顾长安,真的是这一世父母的亲生子吗?还是说,这一切,都只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巧合?那个札记上写着的“希望我们未来的孩子,能像长安星一样”,究竟是指向他,还是另一个未曾谋面的……兄弟?
这个问题的答案,或许只有回家,去问问那个总是温润儒雅的父亲,或许只有再见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周怀安,才能得到解答。
但现在,他能确定的是,自己的处境,比想象中要危险得多。
周怀安说这些书是从京城一个“老神棍”那里赢来的。这个说辞漏洞百出,却也透露了一个致命的信息。
这些足以颠覆时代的东西,来自京城,并且一直被某种势力保管着。
如今,这些书到了他的手上。
那是不是意味着,那些保管着书籍的眼睛,也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?
顾长安睁开眼,看着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,第一次由衷地觉得,自己这十六年来刻意藏拙的决定,是何等的正确。
那本笔记上,最后几页的记录,潦草而又匆忙,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。他们显然遭遇了不测。
而能让他们这等拥有超越时代智慧的人都感到棘手的敌人,会是谁?
顾长安紧紧皱着眉头。
先帝?还是……当今圣上?
无论答案是哪个,都指向了一个最可怕的可能——任何与那对夫妇有相似之处的人,都有可能被视为威胁。
更何况……他也姓顾。
父亲当年被贬斥离京,真的是因为简单的政见不合吗?还是说,仅仅因为这个姓氏,便已成了那场风暴中被波及的池鱼?
还有若曦……
顾长安的目光,不自觉地转向了卧房的方向。
一个流落在外的公主,为何会如此巧合地,被送到他的身边?是皇室内部斗争的牺牲品?是某方势力落下的一枚棋子?还是……真的只是周怀安口中那场为了保全顾家的交易?
这盘棋,从他踏入青麓书院的那一刻起,不,或许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,便已身在局中。
周怀安……这个看似不着调的老头,在这盘棋里,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?他值得信任吗?
一个个问题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他牢牢地困在中央。
想跑?
顾长安自嘲地笑了笑。
先不说如何在这张天罗地网下,找到那对夫妇的下落。他身后,已经有了太多让他无法割舍的牵挂。
临安府里,还有等着他回家的爹娘,还有那个会抱着他胳膊撒娇的妹妹,和那个视他为天地的弟弟。
卧房里,还睡着一个傻丫头。他答应了她,要带她去京城,去见一见那对她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爹娘,或者说当今圣上和皇后。
承诺这东西,一旦说出口,便是枷锁,也是……铠甲。
顾长安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。
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,当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,懒洋洋地看着这世间风云了。
他必须开始为自己,为他在乎的每一个人,砌起高墙,备好刀兵。
顾长安转过身,没有再去看窗外的夜色。
他走到书桌前,重新点亮了那盏油灯。昏黄的光晕,再次将这间堆满了“天书”的书房照亮。
他没有再去看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。
而是从书架的最底层,抽出了一张空白的、上好的宣纸,铺在桌上。
又取来一方砚台,一锭徽墨,仔仔细细地研磨起来。墨汁在砚台中缓缓漾开,浓郁如夜。
顾长安提起笔,饱蘸浓墨。
他没有写诗,也没有作画。
只是在那张巨大的宣纸上,以一个“顾”字为中心,开始画出一张错综复杂的网。
网上,一个个名字被他写下。
李若曦、沈萧渔、周芷、周怀安、陆行知……
苏温、裴玄、谢云初……
陈康、萧阮、孟阔……
朋友,敌人,可以利用的人,需要提防的人……
他手中的笔不疾不徐,落笔却再无半分慵懒。
窗外,月落星沉,长夜将尽。
而这间小小的书房里,一盏孤灯,将陪他直至天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