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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和宫承恩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,次日便飞出了宫墙,自然也飞进了崔府那座日渐沉寂的宅邸。

正厅里,崔老爷捏着从宫中渠道辗转递来的、语焉不详却暗示性极强的密信,枯坐了足足一个时辰。

脸上神色变幻不定,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、复杂的叹息。

惊喜吗?有的。

他的孙子承嗣(现在该叫“嗣儿”了,皇上亲赐的同名名字),还有那个虽然身份存疑却也被皇上金口玉言承认并赐用同名“承恩”的孩子,竟然被皇上亲口允诺记入玉牒,赐予了皇室“承”字辈的身份!这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他的孙子,哪怕没有崔家血脉,从此也有了皇室宗亲的名分!哪怕只是个虚衔,那也是天壤之别,前程彻底不同了!

这对日渐式微、唯一的指望崔展颜也已身败名裂(尽管对外是“忠勤伯”)的崔家来说,无异于一根从天而降的、粗壮无比的救命稻草。

哪怕这根稻草姓了赵,只要嗣儿和承恩心里还认他这个祖父,将来崔家就还有依靠,甚至有东山再起的渺茫希望。

难过吗?更是有的。

儿子刚“殉职”不久,尸骨未寒(尽管他们心知肚明那“尸骨”是怎么回事),儿媳就另攀高枝,成了皇帝的妃子。

这传出去,崔家的脸面……虽然皇家势大,无人敢明面嘲讽,但私下里,恐怕早已成了笑柄。

更有一层难以言说的酸楚——那两个孩子,终究是彻底离开崔家了。

他们不再仅仅是崔家的孙子,更是皇帝的“义子”(某种程度上),是懿妃的儿子。崔家从此,再难对他们的前程有半分置喙,甚至连见面,恐怕都要看宫里的脸色。

“老爷……”管家小心翼翼地开口。

崔老爷摆摆手,将信纸凑近烛火点燃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“准备一份厚礼,低调些,送去……永和宫。”

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以贺懿妃娘娘册封之喜,并贺两位小公子……得蒙圣眷。”

“是。”管家应下,心中明了。老爷这是认了,也妥协了。崔家如今,只能紧紧抓住这层若有若无的关系,借一借东风了。

至于后院里,那些失去了夫君的女人们,反应更是各异。

陶春彩远在江南,消息滞后,但听闻后,据说砸碎了一屋子瓷器,大骂“贱人”“狐媚”,又哭自己命苦,女儿承悦眼疾未愈,自己却要眼睁睁看着仇人步步高升。

可骂归骂,哭归哭,她也清楚,今时不同往日,李鸳儿已是高高在上的宫妃,捏死她如同捏死蚂蚁。她除了在江南缩着,借着她父亲陶百万的财势勉强维持体面,再无他法。

林婉儿在崔府后宅,听到消息时,正在绣一幅百子图。针尖狠狠扎进指尖,沁出血珠,她却浑然不觉,只是呆呆地坐着,脸上血色褪尽。那个曾经需要看她脸色、与她同为妾室(甚至地位更低)的女人,如今竟成了皇妃?

而她,守着崔展颜留下的空名和微薄家产,在这日渐冷清的府邸里,又能有什么盼头?强烈的嫉妒与不甘,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。可她也只能咬碎牙和血吞,连一声怨恨都不敢轻易出口。

其他几位早已失宠或无子的妾室,更是只有羡慕的份儿。同人不同命,谁让人家生了好儿子,又得了天大的机缘呢?

**

紫禁城内,坤宁宫的气氛比崔府更加凝滞。

皇后端坐在凤椅上,面前摊开着内务府送来的、关于永和宫一应用度开支和人员安排的册子。

她面上依旧带着那无可挑剔的端庄笑意,甚至对来请安的妃嫔们温和地说道:“皇上又得新人,后宫再添姐妹,是皇上的福气,也是社稷之福。懿妃妹妹温婉贤淑,又于皇上有救命之恩,定能好生服侍皇上,为皇家开枝散叶。”

话说得漂亮极了,任谁也挑不出错处。

可只有她贴身侍奉的嬷嬷宫女知道,皇后这几日几乎夜不能寐,眼下的青黑用再厚的脂粉都难以完全掩盖。她面上越平静,心里的惊涛骇浪就越汹涌。

那块凤佩!那记名皇子的旨意!那录入玉牒的恩典!桩桩件件,都像淬了毒的针,扎在她心口最痛的地方。

皇上这不是在纳妃,这是在立威!是在用李鸳儿这块招牌,狠狠地敲打她这个皇后!

更让她心惊的是,皇上对永和宫的保护,严密得如同铁桶。

她安插进去的眼线,要么被不动声色地调离了关键位置,要么干脆寻了由头打发去了别处。

新补充进去的宫人,背景干净得让人无从下手。连她想借掌管六宫之便,在份例用度上稍微做些手脚,都会被内务府那边以“皇上亲自过问”为由,软绵绵地挡回来。

皇上这是铁了心要护着那个贱人!

嫉妒如同毒藤,在她心底疯狂蔓延,缠绕得她几乎窒息。她想起自己入宫多年,兢兢业业,打理后宫,养育皇子 ,何曾得到过皇上如此毫不掩饰、近乎逾制的偏爱与回护?李鸳儿凭什么?就凭那张脸?凭那点救驾的功劳?还是凭她死了的那个妹妹?

她不甘心!绝不甘心!

明面上动不了,那就来暗的。皇后按下心头的滔天恨意,开始更隐秘地布局。不能直接安插人到永和宫,那就收买外围洒扫的、负责采办的、传递消息的。

不能克扣用度,那就从别处入手——比如,那些看似无害的赏花宴、品茶会、节庆活动……机会,总是人创造的。

她就不信,李鸳儿能永远这么好运,皇上能永远这么护着她!

与后宫前朝的暗流汹涌相比,永和宫内的日子,却仿佛浸在蜜糖里。

册封之后的皇帝,似乎终于放下了所有顾忌,对懿妃的宠爱,直接而浓烈。

他并非日日留宿永和宫,但来的次数,远超其他任何妃嫔。且每次来,并不总是为了床笫之欢,更多的时候,像是寻常夫妻般相处。

这一日春光正好,御花园里草长莺飞。皇帝处理完朝政,信步来到永和宫,见李鸳儿正带着嗣儿和承恩在庭院里放一只新做的蝴蝶风筝。

风筝做得精巧,蝶翼翩翩,色彩艳丽。嗣儿拽着线跑,承恩拍着手跟在后面叫,李鸳儿站在廊下含笑看着,阳光洒在她浅碧色的常服上,柔和了她眉宇间惯有的清冷,显得温婉静好。

皇帝没有让人通报,悄悄走到她身后,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。

李鸳儿吓了一跳,随即嗅到熟悉的龙涎香气,身体放松下来。“皇上?”

“猜猜朕带了什么?”皇帝松开手,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更华丽的、做成苍鹰形状的大风筝。

孩子们立刻被吸引过来,兴奋地围着皇帝叫“皇伯伯”。

“走,朕带你们去更宽敞的地方放。”皇帝一手抱起承恩,另一手很自然地牵起李鸳儿,嗣儿则欢快地跑在前面引路。

他们去了宫中专门辟出的一片空旷草地。皇帝亲自示范,奔跑,放线,那苍鹰风筝扶摇直上,很快便成了蓝天上的一个小黑点。嗣儿和承恩仰着头,看得目不转睛,欢呼雀跃。

李鸳儿站在一旁,看着皇帝难得流露出的、带着孩子气的专注和笑容,看着他耐心地教嗣儿控线,看着他让承恩坐在自己肩头去够那风筝线轮……心中某处,柔软得一塌糊涂。

玩累了,皇帝便席地而坐,让李鸳儿靠在自己身边,孩子们在周围追逐嬉戏。他指着天上的风筝,对她低语:“你看,线在手里,它飞得再高再远,也总归要回来。就像你,如今在朕手里。”

李鸳儿脸颊微红,嗔道:“皇上拿臣妾比风筝?”

皇帝低笑:“比风筝好。风筝是死物,你是活的,有心的。”他握住她的手,“你的心,朕要牢牢攥着。”

又一日,皇帝兴起,说要教李鸳儿骑射。说上次春猎的时候,李鸳儿的骑马姿势并不标准。

“皇上,臣妾那会只是粗略会一些。”李鸳儿道。

“朕知道。”皇帝眼中带着促狭,“但朕想看看,朕的懿妃,再次骑在马上的英姿。”

他们去了皇家马苑。皇帝亲自为她选了一匹温顺的枣红小母马,自己则骑上他那匹神骏的黑风。

起初,两人并辔而行,皇帝指点她控马的要诀,纠正她的姿势。

后来,不知怎的,皇帝忽然一夹马腹,黑风小跑起来。李鸳儿下意识地跟上。两匹马在空旷的跑道上渐渐加速,风声在耳边呼啸。

“怕吗?”皇帝在风中大声问。

“不怕!”李鸳儿也扬声回答,心中久违的豪情被激发出来。

皇帝朗声大笑,忽然伸出手:“过来!”

李鸳儿一愣。不等她反应,皇帝已策马贴近,猿臂一伸,竟将她从自己的马背上凌空捞起,稳稳安置在他身前!

“啊!”李鸳儿惊呼,下意识地抓住他环在她腰间的铁臂。

“坐稳了!”皇帝将她牢牢圈在怀中,一抖缰绳,黑风长嘶一声,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!

速度陡然加快,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。李鸳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但身后坚实温暖的胸膛和环抱着她的有力臂膀,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。她渐渐放松下来,甚至敢微微抬头,感受疾风拂面的畅快。

皇帝带着她在马场上尽情奔驰了几圈,最后才缓缓勒住马。

李鸳儿靠在他怀里,气喘吁吁,脸颊因兴奋和疾驰而泛着健康的红晕,眼睛亮得惊人。

“如何?”皇帝低头,气息喷在她耳畔。

“畅快!”李鸳儿脱口而出,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。这是她入宫以来,第一次如此开怀。

皇帝看着她难得的明媚笑靥,心中悸动,忍不住低头,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。“以后常带你来。”

射箭时亦是如此。皇帝手把手教她挽弓、瞄准。他站在她身后,胸膛贴着她的背,大手包裹着她拉弦的手,呼吸落在她颈侧。

“放松,眼要准,心要稳。”他的声音低缓,带着磁性。

箭矢离弦,正中靶心……边缘。

“不错,有进步。”皇帝鼓励道,又亲自为她调整姿势。

这些亲昵的、带着教导意味的接触,比床笫之间的缠绵,更让李鸳儿心跳加速,也让她感受到一种被珍视、被引领的奇妙感觉。他不仅在宠她,也在塑造她,让她变得更加自信、耀眼。

夜晚,他有时会留在永和宫用膳,甚至亲自下厨(当然,只是象征性地动动手,自有御厨处理)为她做一道简单的点心,或是煮一壶茶。

两人对坐闲谈,说些朝堂趣闻,孩子琐事,或者只是安静地各自看书,偶尔目光相遇,相视一笑,便觉岁月静好。

他送她的东西,也不再仅仅是珠宝华服。有时是一本孤本诗集,有时是一盆珍稀的兰花,有时甚至只是一枚他亲手捡的、形状奇特的鹅卵石,背后刻着小小的“胤”字。

这些细致入微的浪漫与小情趣,如同涓涓细流,一点一滴,浸润着李鸳儿曾经干涸冷硬的心田。她开始真切地感受到,自己不仅仅是一个被帝王庇护的妃子,更是一个被他用心对待、珍爱着的女人。

然而,这份愈发明朗的盛宠,如同黑夜中最亮的灯火,吸引来的不仅是飞蛾,更有毒蛇。

永和宫的幸福越是满溢,宫墙外的嫉恨就越是刻骨。

皇后手中的念珠捻得飞快,眼中的寒意一日胜过一日。其他妃嫔的请安话里,也开始夹杂起不易察觉的酸意。

“懿妃妹妹真是好福气,皇上日理万机,还常来陪伴。”

“听说昨日皇上又带妹妹去骑马了?真是恩爱。”

“这永和宫的份例,瞧着比别处都鲜亮呢。”

李鸳儿听着,只是微笑以对,不接话,也不辩解。她心里清楚,这些表面的和谐下,藏着多少淬毒的刀锋。

皇帝的宠爱是蜜糖,也是砒霜。

她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温情与快乐,却也从未放松过警惕。永和宫内外,被她打理得如同铁桶,孩子们的饮食起居,更是亲自过问,不容半点差池。

她知道,真正的风雨,或许就在这看似平静的甜蜜之后。

但无论如何,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崔夫人了。

她是懿妃。

有皇帝的宠爱,有孩子的依傍,更有了一颗被温暖浸润后、愈发坚韧的心。

她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走回永和宫,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身后,是重重宫阙与无数窥探的眼睛。

身前,是华灯初上、温暖等待的殿宇,和那个或许能与之携手共度风雨的男人。

路还长,但她已准备好,走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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