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如梦没往回退,也没叫人来护着,就一个人,一步一步,朝那群要吃人的暴民走了过去。
文娘子在后头急得伸手要拉,手伸到一半,又停住了。
许如梦走到人群前面三步远,站定。
抬了抬手。
所有人都瞪着她,看她这副鬼样子,还能说出什么花来。
“各位街坊。”
许如梦开口了:
“吵,吵不出米下锅。打,打不出明天的饭钱。”
她目光扫过众人,声音陡然一提:
“你们说,是我许如梦,是金兰社,是格物院断了大家的生路。好——”
“那今天,咱们就在这儿,当着老天爷的面,把话说开,把路找出来!”
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,石破天惊:
“请各位,公推五位信得过的爷们儿出来!”
“我这边,也出五个。”
“我许如梦,金兰社文娘子,知许致知堂冯先生,如梦坊芸娘——”
说到这儿,她侧过身,把陈硕真,轻轻推到了所有人面前。
“——还有她,陈硕真。”
轰!
人群像炸了锅。
“啥?让个奶娃娃上桌谈事?!”
“还是个女娃!还刚捅了人的!”
“疯了!这女人真疯了!”
许如梦像没听见那些骂,声音压过嘈杂:“我们十个,就在这大街上,当着所有人的面——谈!”
“谈你们丢了的饭碗怎么找回来!谈往后的活路,到底怎么走!”
她回头,对已经看傻了的自家仆役吩咐:“搬张长桌,十条长凳来!拿纸!拿笔!拿清水!”
东西很快搬来了。
一张旧长桌,咣当放在街心。十条长凳,两边各五条。
一边,坐下了五个被推出来的汉子。有丢了活的木匠头儿,有脾气最暴的铁匠,有家里揭不开锅的屯田军户。个个脸上还挂着怒,可眼神里也藏着不安和一点说不清的……懵。
他们这辈子,就没跟女人,更别说跟个娃娃,这么正经八百地“谈”过事。
另一边,许如梦坐下,文娘子、冯先生、芸娘挨着坐下。
最后一个位置,陈硕真爬了上去。
凳子高,她坐上去,脚够不着地,悬在半空。背挺得笔直,可小手在桌子底下,把衣角都攥皱了。
整条街,全安静下来。
许如梦偏过头,声音低得只有陈硕真能听见:“硕真,看好了,也听好了。”
“记住今天,记住咱们是怎么用这张嘴,这支笔,来对付眼前的刀和拳头。”
“这比拿刀捅人,难。可也有用。”
陈硕真似懂非懂,可她看见夫人说完这话,转回头去,背挺得像杆枪。她也学着,把小小的下巴抬了抬,尽管心跳得像打鼓。
“开始吧。”许如梦看向对面。
谈判,就这么在几百双眼睛底下,开了场。
许如梦没废话,直接把承记能拿出来的东西,一样样摆上桌:哪个工坊还能进人,工钱能给多少,不会的手艺可以进去学,头三个月管饭……
她说得清楚,对面听得仔细。
可说着说着,对面那个铁匠就炸了,一巴掌拍在桌上:“说得轻巧!我一家老小五张嘴,等得起三个月吗?!”
旁边木匠头儿冷笑:“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画个大饼,糊弄我们散了就完事?”
文娘子立刻接话,声音又急又快:“我们金兰社帮扶女子,何时说过空话?!白纸黑字,今天就能立契!”
冯先生慢条斯理地算账,讲以后用新机器织布,市面会多大,要多少人手。
芸娘声音温,可话硬:“我们如梦坊招的女工,月钱从不拖欠一分!若违此诺,我芸娘第一个不答应!”
吵,争,拍桌子,瞪眼。
陈硕真就坐在那儿,眼睛瞪得大大的,看着对面几个叔叔伯伯脸红脖子粗地吼,看着身旁的文姨、芸姨一句句顶回去,看着夫人……夫人很少大声,可每句话,都像钉子,钉在最要紧的地方。
她看到夫人把对面最凶的质问,轻轻拨开,又把话头引到“那您说,怎样您才觉得可行?”
她看到那些原本只想发泄怒火的汉子,不知不觉,开始皱着眉头,掰着手指头,算家里还能撑几天,琢磨哪个条件能答应。
夕阳慢慢西斜,把整条街染成昏黄色。
长桌上,一张墨迹未干的粗纸铺开了。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条:承记优先录用今日到场的失业工匠;愿意学的,可进工坊学新手艺,头两个月,每日管一顿中饭……
五个汉子代表,轮流上前,伸出大拇指,在印泥里按了按,然后,按在那张纸上。
许如梦也按了。
她按完,把印泥推到陈硕真面前。
陈硕真愣住了,抬头看夫人。
许如梦看着她,轻轻点了点头。
陈硕真伸出自己小手指,学着样子,在印泥里蘸了蘸,然后,用尽全身力气,在那张契约最下方,按下了通红的一个指印。
许如梦站起身,街上的风把她散乱的头发吹起。她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,声音有些疲惫:
“契据在此,望各位守信。”
“也望我承记……不负今日。”
人群慢慢开始松动,有人低着头往回走,有人三五成群议论着,还有人望着那张长桌。
许如梦拉起陈硕真的手。孩子的手心里,全是冷汗。
“看见了吗?”她声音很轻,“有些仗,可以不打。”
陈硕真没说话,只是低头,看着桌上那张按满了红手印的纸,又抬头,看看夫人映着夕阳的侧脸。
她心里第一次,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。
火苗没灭。
火光照亮的地方,好像……不止有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