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厉晚又一次被惊醒时,残梦里母亲的鲛绡袖角正迅速地从指尖滑走。帐外梆子敲过三响,汗湿的鬓发贴在颊边,她盯着帐顶剥落的兽皮。梦里柔妃梳妆的沉香仿佛还萦绕鼻尖,转眼却被一丝硫磺味绞得粉碎,寒气混着那股细微的硫磺味从帐缝钻进来,冻得她齿关轻颤。

在噩梦连篇中复苏,玉佩贴着心口突突地跳。厉晚扯出那块灰玉,指腹摩挲着新刻的裂痕。玉里血丝竟凝成个勺形,映着将熄的炭火微微发亮。

浩瀚的长夜无边无际,虽然还只是子夜,可她再也睡不着了,孤独枯坐间,种种回忆层叠而起……

炭盆里的火快熄了,厉晚独坐案前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。一缕硫磺味从帐外飘进来,混着夜风的寒气。

硫磺味,她抽了抽鼻子,突然就沉入了心的最深处。

是老孙头——不,名叫孙厚朴,他是母亲柔妃乳母的儿子,小时候的她总是叫他勺叔。印象永远鲜活,最后煮的汤,灶台前佝偻的背影,围裙上沾着永远洗不净的油渍。

“阿晚要多吃些。”勺叔总把肉块埋在她饭底下,“姑娘家正长身体。”

恍惚看见勺叔用围裙兜着刚出锅的栗子糕,烫得直跳脚。

“姑娘家该多吃甜的。”老孙头总偷塞给她糖,指甲缝里的葱花蹭在糖纸上。

帐外风声正一片鬼哭狼嚎。

厉晚掀开帐帘,月光泼在雪地上,白惨惨一片。守夜的士兵蜷在避风处打盹,鼾声断断续续。

玉佩突然变得烫手。玉佩贴着皮肉发烫。她扯出来对着残火看,玉里血丝像活物般蠕动。再低头,发现血丝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玉面。她想起义父欧阳简把她从雪堆里挖出来那夜,硬生生折断了插在她腿骨上的箭杆。

“从今往后,世上再无萧云芷。”义父哽咽而坚定。

户籍册就压在案几最下层。纸页已经泛黄,“厉晚”两个字却依然清晰。特长栏里“擅掘地道”四个字歪歪扭扭,是欧阳简模仿罪户笔迹写的。真的厉晚应该是个早夭的女婴,爹是矿奴,娘死于难产,连一张画像都没留下。

六岁的女童攥着那块染血的玉佩,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。义父用雪水擦净玉面,又拿药碾把它磨得斑驳不堪。

“此玉从此刻起,只是块垫桌角的灰石头。”义父睿智又机警。

突然厉晚想起义父接上她已断的腿骨那时,老医正的手跟这夜风一样冷,声音却稳:“疼就咬木头,别泄了皇家腔调。”六岁的她没哭,把玉佩塞进嘴里啃,玉缘崩了个缺口。

暗处传来狼嚎。厉晚下意识摸向右肩,疤在寒夜里隐隐发痒,是头狼留下的牙印。义父把她扔进狼笼那天,眼光厉劲得可怕:“你一定得与狼崽同食同寝三年,好好打磨去优雅举止,淬炼出无敌的戈壁野性。”当年狼崽的乳牙还没换,咬她时发出幼兽特有的呜咽。欧阳简蹲在笼外看,药锄在沙地上写:厉晚。正是那天,老人还说:“要么咬断它们的喉咙,要么让它们啃干净你身上最后一点宫廷气。”

“擅掘地道……”她的心里无声地叨念着军籍上的字。真的厉晚若活着,该是个背篓压弯脊梁的矿奴丫头,指甲缝里全是煤灰,哪会像她,虎口结着拉弓的茧。

哦!后颈的旧疤。那是欧阳简把她按进药浴桶时抓出来的,老人枯瘦的手指像铁钳:“厉家丫头骨头硬,烫不死!”

恍惚间仿佛回到雪夜,欧阳简的破袄裹住她断腿,老人喉间的血腥气喷在她额上:“哭出来!厉家丫头能嚎!”

她终于呜咽出声。厉晚,这个有勇有谋的大将军,像头濒死的狼,喉管里挤出破碎的气音。十二年戈壁风沙磨出的硬壳裂开缝隙,露出里面那个拖着断腿在雪地爬行的六岁女童。

炭盆“噼啪”炸了颗火星。厉晚赤脚踩上地面,冻土激得足心一缩。这刺痛突然又勾出一段雪原旧忆:欧阳简把六岁的她按进冰窟窿,枯手钳着她脖颈喝令:“吞雪!厉家丫头渴了就吃这个!”

帐角挂着玄铁甲,暗处看像个人影。她下意识摸向枕下匕首,却捞了个空,“咚”地惊起一只夜鼠。黑暗里响起窸窣声,她后颈寒毛倒竖——不是鼠,仿佛是欧阳简的药锄刮过铁笼的动静。义父蹲在铁笼外磨药锄:“叫啊!厉家的女儿嗓门亮着呢!”

她最终没叫。

帐外风声穿过狼嚎,恍惚又是柔妃坠崖那日的风声。崖底的欧阳简正做接肢的最后一道步骤,用金针缝合她断腿的皮肤,血线在雪地里蜿蜒如蛇。

“晚钟的晚。”她对着虚空喃喃。玉佩不知何时掉进炭灰里,燎出一缕青烟。

厉晚蜷回狼皮榻。炭灰里的玉佩烙着一个焦黑的印,她抠下灰烬抹在额角,老孙头当年替她挡热油,抹的就是这土方子。厉晚抓起战袍的手顿了顿,袍角针脚歪斜处,还留着老孙头曾经补的粗线。

厉晚把玉佩塞回衣襟。冰凉的玉贴在心口,很快被焐得发烫。

天将明未明时,雪停了。厉晚掀帐而出,靴底踩碎的表层冰壳发出清脆的裂响,底下新雪却绵软如絮。

风像浸过冰水的粗布,擦过她颧骨时带着凛冽的痛。东边天际裂开一道青灰色缝隙,雪原的轮廓从混沌中剥离出来。远处沙枣树的枯枝挑着雪,忽然“咔嚓”折断一截,惊起一只寒鸦,扑簌簌抖落的雪粉在晨光里泛出淡金。

她呵出一团白气。那白雾撞上冷空气,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。有几粒沾在睫毛上,眨动时凉意沁进眼底,将残梦的混沌刺破。昨夜硫磺味的阴翳被风卷走大半,鼻腔里灌满雪后特有的清气——像欧阳简药房里新碾的冰片。

粮车后转出一匹灰狼,慢悠悠踱到硫磺堆旁嗅了嗅,又嫌弃似的甩头走开。厉晚看着狼在雪地上留下的梅花印,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,她追着狼群横穿雪原三天,最终伏在头狼尸体上喝热血的滋味。喉头不自觉地吞咽,血腥气却已被晨风涤净。

营寨西角传来水桶落井的闷响。老张头佝偻着背提水,冰水泼在冻土上,竟溅起几星绿意——是石缝里越冬的苔藓。厉晚蹲身抠下一块,墨绿的草屑嵌进指甲缝,带着冰凉的生机。

“将军!”小六子举着冒热气的陶碗跑来,羊奶的膻味混进清寒里,“杜衡那老小子又作妖……”话音未落,厉晚已接过奶碗。滚烫的陶壁灼着掌心,她仰头灌下,奶沫沾在唇边像一道白胡子。

东天那抹青灰渐染成蟹壳色,继而透出薄脆的橘红。第一缕光刺破云层时,正打在粮车顶的霜花上,霎时炸开千百点碎金。厉晚眯起眼,看那金芒顺着霜花脉络流淌,恍惚又见柔妃妆匣里跳动的金累丝。风突然转了向。硫磺味被彻底卷走,雪原深处传来牧人试笛的呜咽,不成调,却清亮得劈开冻土。厉晚解下腰间玉佩,玉里的血丝在晨光中淡成浅赭。

她抓了把雪擦脸,冰碴子刮得皮肤生疼。这痛感鲜活锐利,将最后一丝梦魇钉死在雪地上。当号角撕裂晨雾时,厉晚按在刀柄的手指已温热如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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