巳时正刻,定远城西门外,日头已升得老高,明晃晃地照着干燥的土地。
远处忽然传来沉闷而密集的声响,地平线上尘土大起,如同黄云翻滚。
三百名来自京城的“白羽卫”骑兵,驾驭着高头大马,蹄声如雷,踏起漫天沙尘。
他们头盔上统一的白色翎羽,在疾驰中随风剧烈摆动,连成一片,远远望去,竟像一条在黄沙中急速滚动的雪白长龙。
在这条“雪龙”的核心护卫之中,是一顶八人抬行的“金凤钦差轿”。
那轿子极其华丽,轿顶一只鎏金铜凤展翅欲飞,在阳光下耀眼夺目;轿壁四周巧妙地镶嵌着多面光洁的铜镜,将城外连绵的商棚、跪伏的人群都映照其中,仿佛要将这边城的一切都纳入眼底。
三声震耳的铜锣敲响,声波似乎让地面都微微发颤。
早已等候在城门内外的定远商贾百姓,闻声齐刷刷跪倒一片。
许多胡商也学着样子躬身,却又忍不住踮起脚尖,好奇地张望这难得一见的京城仪仗,人群中响起阵阵压低了的、带着惊叹的口哨声。
沉重的城门完全打开,守城的镇西军将领依照边关军礼,单膝跪地迎接,但他们头盔上并无白羽,与京骑形成了微妙区别。
身着绯红袍服的曜戈正爽站在迎接队伍稍侧的位置,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排场的“京式皇权”。
他瞪大了那双属于草原的狼一般锐利的眼睛,看着那比草原王帐还要华丽巨大的轿子,忍不住低声用胡语咕哝了一句:“中原也派‘可汗’吗?这住的轿子,比我们首领的帐篷还要大上许多。”
挤在他身旁的卫珠棠听到,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,忍着笑低声提醒:
“那是代表皇家的凤,不是你们草原的狼,你可看仔细了,别胡乱比喻。”
京城的白羽骑兵训练有素地分列道路两侧,他们的坐骑脖颈下都悬挂着精致的铜铃,随着马匹轻微的移动发出细碎而清脆的“叮铛”声响。
骑兵们齐声高呼:
“皇市内库——奉旨取经!”
洪亮的声浪滚过互市入口,震得榷场的木质栅门都发出嗡嗡的共鸣。
这时,金凤轿的帘幕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,姚子恒探出身来。
他那进士金冠在强烈的日光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晕,仿佛给轿前所有跪伏的人群都笼罩上了一层代表皇家威严的光环。
他稳步踏着特制的轿梯走下,一身绯红官袍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凤鸟纹样,腰间玉带上缀着小小的金铃,行动间发出细微的清音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金冠旁插着的那根洁白翎羽——那是太后亲赐,象征着“如朕亲临,可先斩后奏”的莫大权力。
他面带和煦的笑容,抬手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,声音清朗,带着标准的京城官话腔调:
“诸位请起,不必多礼。皇恩浩荡,愿与定远互市,共谋兴盛!”
然而,在他宽大的袖袍之中,一具被称为“皇权滤镜”的镀金铜望远镜悄然滑至掌心。
他状似随意地举起,对着互市署内那座存放母版的楼宇方向望了一眼,镜筒反射的阳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金色光斑,如同给镇西军视为根本的“秤楼”打上了一束来自皇家的、充满审视意味的聚光灯。
在母版楼的阴影里,厉晚悄然独立。
赤色的披风半掩着内里的玄色软甲,她的手按在“断岳”刀的刀背之上,刀尖以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,正正指向那顶金凤轿的核心位置。
这既是一场欢迎仪式,同时也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戒备仪式。
她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,低声自语:
“真龙天子派来的‘龙子龙孙’到了,难道我们这些镇守边关的‘狼’就得退避三舍?姑且看看,这‘龙爪’究竟想伸多长,又能伸多长。”
霍煦庭身着青衫,立于她身侧稍后,神色平静。
他只是极轻地弹了弹自己的袖口,一个早已约定的暗号便已发出。
于是,“迎钦组”的成员们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,快步出列上前接待;
而更多的镇西暗骑,则如同融入建筑物的影子,继续伏在檐角廊柱之后;
地窖之中,真正的母版在铁锁后沉默如初。
一切都遵循着那个原则:热情,要展示到指尖;防备,则要深入到牙齿。
曜戈正爽挤在熙攘的人群里,他那双惯于追逐猎物的狼眸,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金光闪耀的凤轿,仿佛看到一只披着金色羽毛的巨鹰,突然降落在了他熟悉的草原上。
他带着困惑,轻声问道:
“中原的龙……也吃我们草原的盐吗?”
卫珠棠顺手递给他一串自己没吃完的糖葫芦,压低了声音,像个小大人似的告诫道:
“龙嘛,当然吃盐,但也喜欢吃糖。你可小心点,别被那层好看的糖衣给骗了。”
少年接过糖葫芦,用力咬下一颗山楂,酸得他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,但他随即咧嘴笑了起来,露出两颗虎牙,带着草原人特有的倔强:
“我们草原的狼,从来不怕酸,自然……也不会怕什么龙。”
在白羽骑兵的前导下,沉重的金凤轿开始缓缓移动,进入定远城内。
鎏金的轿轮碾过城内的青石板路,每经过一道石板接缝,轿上悬挂的金铃便会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。
这规律的声响,仿佛在为这座边陲重城拧紧一根来自皇家的发条,清晰地提示着所有人:
自此之后的一个月里,每一声铃响,都是那场名为“抄作业”的皇差,在不断迫近的倒计时。
而在城头橹楼的阴影里,在街角巷尾的暗处,镇西军磨利的刀锋、草原部落沉默的狼首图腾、玄溟宗深藏不露的权衡之秤,似乎都在同一刻,泛起了冰冷的微光。
它们静静地等待着,等待着这只承载着京城意志的金凤,一步步踏入早已铺开的、无形的秤盘,也或许是,一步步走向那精心布置的、考验智慧的陷阱。
当金凤轿的影子最终消失在通往互市署的街口,清晨宣告开市的钟声仿佛慢了半拍,此时才悠悠响起。
霍煦庭收回远眺的目光,转向身旁的厉晚,声音低沉而清晰:
“龙,已经入城了。按我们既定的计划行事——”
厉晚没有说话,只是用“断岳”刀的刀背,极轻地敲击了一下身旁坚硬的墙砖,发出一声清脆短促的微响。
这声音,如同为这场表面热情洋溢、内里暗潮汹涌的“抄作业”盛宴,敲响了开场的第一声锣。
龙,已然驾临;
狼,早已警觉;
而那杆衡量利益与智慧的秤,也早已准备就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