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布罗加地区边缘，一片被稀疏橡树林环绕的废弃骑兵营地，成为了“王室第一近卫连”的临时驻地。风从黑海方向吹来，带着咸涩的气息，卷过空荡荡的马厩和长满杂草的训练场，平添几分肃杀。
三十七名来自尼亚姆茨县的青年，加上后续从瓦斯卢伊、多布罗加乃至奥尔泰尼亚等地选拔出的六十三人，共计一百名幸运儿——或者说，在旁观者看来，是一百名即将坠入地狱的倒霉蛋——此刻正站在营地中央坑洼不平的泥地上。他们换上了统一的、粗糙的深灰色新兵作训服，像一群迷途的羔羊，不安地挤在一起，与周围列队肃立、眼神锐利如鹰的王室卫兵形成鲜明对比。
埃德尔王储没有站在高处。他换上了一套简洁的校级军官常服，没有任何勋章绶带，踱步于这群新兵组成的松散方阵之间，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，每一步都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。他的目光缓慢地从这些年轻、黝黑、带着乡土气息的脸上扫过，捕捉着他们眼中的忐忑、好奇，以及一丝被强行压制住的兴奋。
亚历山德鲁侍从官站在队列前方，手中捧着一份厚重的、用硬质封面装订的册子，面色凝重。
寂静在蔓延，只有风声呼啸。
终于，埃德尔停下脚步，站在方阵正前方，声音不高，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入寂静的湖面，激起层层涟漪：
“士兵们。”
他用了这个词，而不是“孩子们”或“年轻人”。这个词让许多新兵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许脊背。
“欢迎来到‘王室第一近卫连’。欢迎来到……你们人生中最艰难，也可能是最后一段旅程的起点。”
没有客套，没有鼓舞人心的空话，开场白便定下了冰冷的基调。
“我知道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。”埃德尔继续道，声音平稳得可怕，“为了比普通士兵高两倍的军饷？为了每天都能吃到肉？为了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？或者，只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‘荣耀’？”
他顿了顿，让这些问题在每个人心中回荡。
“这些，我都可以给你们。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如同出鞘的利刃，“但是！想要从我这里拿走这些东西，你们必须用一样东西来换——你们的一切！”
“从你们踏入这个营地的那一刻起，你们的身体，你们的意志，你们的时间，甚至你们的思想，都不再属于你们自己！它们属于我，属于罗马尼亚，属于这支即将诞生的部队！”
他猛地抬手，指向亚历山德鲁手中的册子。
“那是《近卫连训练管理法典》！里面规定了你们从起床到入睡，每一分钟该做什么，不该做什么！规定了你们该如何走路，如何吃饭，如何说话！规定了数百条禁令和与之对应的、绝不容情的惩罚！”
“让我告诉你们，那里面都写了什么！”埃德尔的语速加快，语气如同宣读判决书：
“第一条：绝对服从！长官的任何命令，无论你是否理解，无论你认为它多么荒谬，你必须无条件、第一时间执行！犹豫，鞭刑！质疑，鞭刑！反抗，军事法庭，最高可判死刑！”
“第二条：时间！从清晨五点起床号响起到晚上九点熄灯，你们的每一分钟都已被精确规划。迟到一秒，全小队额外五公里负重越野！一人犯错，全队受罚！这里没有个人，只有集体！”
“第三条：标准！射击，百米胸靶，十发子弹，九十环是及格线！越野，全副武装二十五磅，十公里，四十五分钟是及格线！队列，行进间步幅误差不得超过两厘米！任何一项不及格，第一次，警告加额外训练；第二次，扣发当月一半军饷；第三次，卷铺盖滚蛋！近卫连，只留精英，不要废物！”
“第四条：内务！你们的床铺，被子必须叠成绝对标准的方块，棱角分明！你们的装备，枪支、弹药、水壶、背包，必须按照规定位置摆放，分毫不差！地面，一尘不染！检查不合格，第一次，重新整理到合格为止，哪怕不睡觉！第二次，同上，并加罚清洁全营厕所一周！”
一条条严苛到近乎变态的纪律，如同冰冷的铁锤，狠狠砸在这些刚从松散乡村生活中脱离出来的青年心上。他们的脸色开始发白，呼吸变得粗重，有人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，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。这哪里是军营，分明是炼狱！
埃德尔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，语气没有丝毫缓和，反而更加冷硬：
“觉得无法忍受？觉得我是魔鬼？”他冷哼一声，“没错，在这里，我就是你们的魔鬼！我会用最严苛的方式折磨你们的身体，摧残你们的意志，把你们踩进泥土里！我会剥夺你们所有的舒适、懒散和侥幸！”
他的目光锐利如刀，仿佛能剖开每个人的内心：“现在，感到后悔了吗？害怕了吗？想退出吗？”
队列中一片死寂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。没有人敢回答，但许多人的眼神已经动摇。
“我给你们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！”埃德尔的声音如同洪钟，震得人耳膜发聩，“想退出的，现在！立刻！向前一步！我以王储的名义保证，你们可以领到今天为止的伙食费，然后体面地离开，不会有任何追究！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！”
风更急了，卷起地上的沙土，打在年轻士兵们的脸上，生疼。
一秒，两秒，三秒……
时间仿佛凝固。巨大的压力下，队伍边缘，一个来自瓦斯卢伊的渔夫之子，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，他嘴唇哆嗦着，眼神充满了挣扎，最终，恐惧压倒了一切，他猛地闭上眼，向前迈出了一小步。
这一步，像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。紧接着，又有两个人颤抖着迈出了脚步。他们低着头，不敢看任何人，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。
总共三人。
埃德尔看着这三个人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是淡淡地对旁边的卫兵吩咐：“带他们去领钱，然后送出营地。”
三个逃兵被带走了，他们的背影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显得格外渺小和狼狈。
埃德尔重新将目光投向剩下的九十七人。他们的脸上，惊惧并未完全消退，但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留下，本身就是一种勇气。
“很好。”埃德尔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变化，不再是纯粹的冰冷，“恭喜你们，选择了与魔鬼同行。”
紧接着，他话锋一转，语气依旧严厉，但内容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：
“现在，该我履行‘魔鬼’的承诺了！”
“亚历山德鲁侍从官！”他喝道。
“是，殿下！”亚历山德鲁上前一步，翻开法典的另一部分，声音洪亮地宣读：
“根据《近卫连待遇保障条例》第一条：近卫连列兵，每月基础军饷为五十列伊！军士，八十列伊！军官，一百二十列伊起！所有军饷，按时足额发放，绝无克扣！”（注：当时罗马尼亚普通列兵月饷约二十列伊。）
这个数字让所有新兵瞪大了眼睛。五十列伊！这几乎是他们家庭一年都未必能攒下的收入！
“第二条：近卫连每日伙食标准如下——早餐，燕麦粥、黑面包管饱，牛奶或豆汤一份；午餐、晚餐，保证至少三两肉食（猪肉、羊肉或鱼肉），蔬菜、土豆管饱，每周提供两次新鲜水果！节假日加餐！”
肉！每天！管饱！许多来自贫困家庭，一年到头难得吃几次肉的年轻人，喉咙不自觉地滚动着。
“第三条：近卫连配发全新制式军装、作战服、大衣、皮靴、内衣等全套被服，定期更换！营房保证冬季供暖，夏季通风！设立独立医务室，配备专职医官和最好的药品，士兵受伤生病，免费优先救治！”
“第四条：近卫连士兵，训练表现优异者，可获得额外奖金、假期！文化课、专业技能考核通过者，军饷上浮！服役期满三年，无重大过失者，可获得王室推荐，优先进入政府低级职位、国有工厂或获得土地贷款！”
一条条优厚的待遇，与之前那恐怖的纪律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和反差。如同从冰窟瞬间被抛入温泉，新兵们的心情经历了过山车般的起伏。刚才的恐惧和压抑，被巨大的现实利益冲击得七零八落。高额的军饷，充沛的食物，良好的保障，以及光明的未来……这一切，都是他们，以及他们身后的家庭，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东西！
埃德尔捕捉到了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，那是一种被巨大的诱惑和沉重的压力共同催生出的、近乎疯狂的决心。
他再次开口，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绝对的权威，但此刻，这冰冷中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：
“这就是我给你们的‘魔鬼契约’！”
“一边，是地狱般的磨练，是钢铁般的纪律，是流汗、流血，甚至可能流泪！另一边，是你们从未想象过的优厚待遇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，是一个看得见、摸得着的未来！”
“想要得到后者，就必须承受前者！没有捷径，没有侥幸！”
“记住，这不是普通的军队！你们将来要面对的，也不是普通的敌人！你们将是王国最锋利的矛，最坚固的盾！你们将执行最危险的任务，面对最残酷的战斗！如果连平时的训练都无法承受，那么上了战场，你们就是炮灰，是累赘，是浪费王国资源的垃圾！”
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，每一个与他对视的士兵，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身上。
“现在，契约已经摆在你们面前。”
“选择权，在你们自己手中。”
“是像刚才那三个懦夫一样，滚回你们贫穷落后的家乡，继续你们祖辈那样毫无希望的生活？还是留在这里，用你们的汗水、毅力，甚至鲜血，来换取力量、尊严和未来？”
埃德尔停顿了足足十秒，让这个终极问题在每个人灵魂深处激烈碰撞。
最终，他猛地暴喝，声音如同惊雷炸响：
“告诉我！你们的答案！”
“留下！留下！留下！”
九十七个喉咙里迸发出了近乎咆哮的吼声，汇聚成一股狂野的声浪，冲破了营地的寂静，直上云霄。所有的犹豫、恐惧，都在这一刻被对未来的渴望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彻底碾碎。他们的眼睛红了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，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这吼声之中。
埃德尔看着这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年轻面孔，看着他们眼中那混合着对纪律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贪婪的复杂光芒，他知道，“魔鬼契约”已经签订。
从这一刻起，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年轻人，他们的命运已经与这支特殊的部队，与他埃德尔王储，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。
他微微颔首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笑容，只是冷硬地下令：
“很好。记住你们今天的选择，记住你们吼出的誓言。”
“现在，魔鬼的训练，正式开始！”
“全体都有！目标，训练场东侧！全副武装，十公里越野！最后到达的十个人，没有午饭！”
没有片刻喘息，地狱之门，轰然洞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