灾后第287天,正午
偕明丘悬浮在一片工业废墟的上空,高度降至三百米。
下方,是凝固的疯狂。
连绵的厂房像死去的巨兽骨架,锈蚀的钢铁在阳光下泛着病态的红褐色。龙门吊的轨道扭曲断裂,吊臂垂落在地,像折断的颈骨。但在这片死亡中,有东西还活着——
流水线在运转。
没有电力供应,没有工人操作,但那些传输带在滑动,机械臂在重复抓取、放置、拧紧的动作。生锈的轴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齿轮咬合着早已磨损的齿,一切都在一种诡异的“惯性”中继续。
更诡异的是流水线上的产品。
塑料玩具车。小小的、色彩鲜艳的、天坠之前孩子们会喜欢的那种。
机械臂从料槽里抓取零件——轮子、底盘、车身、车窗——在传送带上组装。组装完成的玩具车被送到末端,掉进一个巨大的铁箱。箱子里已经堆满了成千上万辆玩具车,堆成小山,满溢出来,散落在生锈的地面上。
没有人需要这些玩具车。
没有孩子会来玩。
但流水线还在继续,像一种病态的强迫症,像一场无人观看的、永不停歇的演出。
“能量读数异常。”陈默盯着数据屏,“整个废墟区域被一种……‘固化场’笼罩。不是第二类密钥那种绝对的秩序固化,更像是……‘执念的固化’。有什么东西执意要让这一切继续下去,哪怕已经毫无意义。”
林汐站在前缘,俯瞰这片景象。
她看到了人。
不是机器,是人。大约三十多个,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,分散在流水线的各个工位旁。他们没有操作机器——机器自己在动。他们只是站在那儿,低着头,手里拿着零件,重复着单一的动作。
一个人永远在拧同一个螺丝。
另一个人永远在检查同一个焊接点。
第三个人永远在用抹布擦同一块永远擦不干净的玻璃。
他们的动作完全同步,呼吸节奏一致,连眨眼的时间都分秒不差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睛空洞地看着手中的“工作”,仿佛灵魂早已抽离,只剩下肌肉记忆在驱动身体。
“橙色密钥的变体……”林汐喃喃道,“创造变成了无意义的重复。变革……停滞了。”
灵枢的意识传来悲悯的波动:【他们在求救。但求救声被固化场困住了,传不出来。】
溯光的光芒轻轻闪烁:【我记得这里……天坠之前,这是个玩具工厂。有一次洪水,工人们手拉手站在流水线旁,说要保住生产线,因为‘这是孩子们的快乐’……那份执念,现在变成了这样。】
就在这时,陈默的警报再次响起。
“导弹预警!两枚,方位西北,距离一百二十公里,速度3马赫——比昨天更快!”她的声音紧绷,“光幕准备!”
公共区中央,溯光的光芒骤然增强。
宝石孩子调动了它所有的记忆——关于水的记忆。不是江河湖海的水,是更细微的:清晨叶片上的露珠如何折射第一缕阳光,暴雨中水滴如何在玻璃窗上蜿蜒而下,瀑布砸在岩石上溅起的水雾如何形成彩虹。
这些记忆被注入坤舆和灵枢联合构建的能量网络中。
偕明丘表面,一层淡蓝色的光幕缓缓升起。
不是实体护盾,是一种“光学\/热学迷彩”。光幕扭曲了偕明丘在可见光、红外、雷达波段下的特征,让它在传感器里看起来像一片不规则的云雾,或者一阵热浪引起的海市蜃楼。
但维持光幕需要巨大的能量。
“能量消耗率:每小时8%储备。”陈默快速报告,“按照这个速度,我们最多维持十二小时,就必须降落充能。”
“不够。”林汐摇头,“黑塔如果持续骚扰,我们需要更持久的方案。”
溯光传来一个想法。
它展示了一段记忆:深山中的瀑布,水流从百米高处落下,砸进深潭。瀑布底部,水花永不停歇地溅起,水雾弥漫,阳光在其中折射出无数微小彩虹。那种永动的、自我循环的壮丽。
【我们可以做一个……小瀑布。】 溯光解释,【水落下,溅起,蒸发,凝结,再落下。循环的能量可以支撑一部分光幕。虽然小,但是……持续。】
“水循环系统……”陈默眼睛一亮,“利用重力势能转化、蒸发吸热、凝结放热……理论上可行。但需要稳定的水源和精密的控温——”
她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。
不是导弹。
是下方废墟里传来的声音。
流水线停了一—不是全部停下,是其中一条。那条线的机械臂僵在半空,传输带停止滑动。站在那条线旁的五个工人,同时抬起头。
他们的动作依然同步,像被同一根线牵着的木偶。
五个人同时转身,同时迈步,同时走向厂房深处。
那里,有一扇门打开了。
门里走出一个人。
不,不是人。
林汐看清楚了——那是一个机械仿生人。身高约一米八,外壳是哑光银白色,关节处有精细的液压结构。它的“脸”是光滑的曲面,没有五官,只有两个淡橙色的光学传感器,像两只沉默的眼睛。
仿生人走到流水线旁,伸出手——那只手有五根灵活的手指,指尖有精密的传感器。
它抓起一辆刚组装好的玩具车。
然后,做了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。
它把玩具车……拆了。
不是暴力拆解,是精细的、反向的组装过程。车轮卸下,车窗取下,车身分离,底盘拆解。所有零件被分门别类放回料槽,整齐得可怕。
然后它走到下一个工位,开始拆解下一辆。
就这样,仿生人沿着流水线逆行,从末端拆回起点。它拆解的速度,正好等于流水线组装的速度。
于是,这条生产线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:一头在组装,一头在拆解,零件循环使用,产品永不完成,也永不堆积。
“永动机。”陈默低声说,“无意义的创造,被无意义的毁灭平衡。能量在循环,物质在循环,只有时间……被浪费了。”
仿生人似乎察觉到了上方的目光。
它抬起头。
没有五官的脸“看”向偕明丘。两个橙色光学传感器微微调整焦距,锁定了悬浮的山体。
然后,它抬起另一只手。
掌心打开,露出一枚橙色的晶体碎片——只有指甲盖大小,但光芒纯粹,正是第五类密钥的变体。
碎片投射出一道光束,在空中形成一行字:
【外来者。你们是来终结这场表演的,还是加入这场表演?】
字迹是标准的印刷体,没有情绪。
林汐深吸一口气,用通讯器回应:“我们只是路过。但如果你需要帮助——”
【帮助?】光束上的字变了,【帮助的定义是什么?是让流水线停止,让工人们‘自由’?还是让流水线更快,生产更多的无意义?】
这个问题很尖锐。
林汐沉默片刻:“也许……是找到第三种选择。”
仿生人的光学传感器闪烁了一下。
【有趣。下来谈。但只能你一个人。带武器的话,我会视为敌意。】
光束消失。仿生人转身走回那扇门,门保持开启状态。
“陷阱的可能性87%。”陈默立刻说,“不建议单独前往。”
“但这是我们了解橙色密钥的机会。”林汐说,“而且……那些工人的状态,不能不管。”
她看向公共区。晨光和小河趴在边缘,担忧地看着她。老吴已经拿出了那面修补过的藤蔓盾牌,意思很明显:要去就带上我。
“我一个人去。”林汐做了决定,“但如果半小时后我没有发回安全信号,坤舆,你可以用任何方式把我弄出来。”
坤舆的意识传来沉稳的答应。
灵枢延伸出一条月光草藤蔓,从偕明丘垂向地面,形成一道柔软的阶梯。
林汐踏上藤蔓,向下走去。
她回头看了一眼。
陈默站在前缘,双手紧紧攥着数据屏,指节发白。但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点了点头。
那眼神在说:活着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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厂房内部比从空中看到的更加诡异。
流水线的噪音被某种力场隔绝了,内部异常安静。只有机械臂运动的轻微嗡鸣,和零件碰撞的清脆响声。空气里有铁锈味、机油味,还有一种……陈年的塑料味。
仿生人站在那条闭环生产线旁,等着她。
林汐走近时,注意到细节:仿生人的外壳上有细微的磨损痕迹,关节处有精心修补的焊点。它不是崭新的,它在这里……工作了很久。
“你是什么?”林汐问。
仿生人没有用光束文字回答。它的胸腔里发出合成的语音,音色中性,没有起伏:
“我是‘监管者7号’。天坠前,这座工厂的自动化管理系统。天坠后,一枚橙色密钥碎片嵌入了我的核心。现在,我是这片废墟的‘导演’。”
“那些工人呢?”
“演员。”监管者7号说,“或者说……被困在角色里的演员。他们的意识还活着,但被困在了天坠那一刻的‘工作状态’里。我维持着这种状态,因为解除固化场的话,他们可能会因为巨大的认知冲击而精神崩溃。”
它指向最近的一个工人——那个永远在拧螺丝的男人:“他叫老李。天坠时,他正在拧第4276个螺丝。他的女儿那天生日,他答应早点下班,带个玩具车回去给她。现在,他还在拧那个螺丝,已经拧了二百八十七天。”
林汐感到胸口发闷。
“为什么不让他停下来?”
“我试过。”监管者7号说,“第43天时,固化场出现了一次波动。我暂停了流水线,试图唤醒他们。结果……”
它调出一段记录——全息投影在空中展开。
画面里,工人们茫然地站在原地,眼神从空洞转为困惑,然后转为恐惧。他们看着生锈的厂房,看着堆积如山的玩具车,看着自己手中的零件。
老李抱住头,尖叫:“我的女儿!我女儿今天生日!我要回家——”
然后他冲向厂房大门。门是开着的,但他冲到门口时,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,被弹了回来。他爬起来,再次冲撞,再次被弹回。第三次时,他撞得头破血流,倒在地上,身体开始抽搐。
其他工人也出现了类似反应:有的跪地痛哭,有的用头撞机器,有的试图用零件割腕。
监管者7号重新启动了固化场。
一切恢复“正常”。工人们回到工位,拿起零件,继续重复动作。脸上的痛苦消失了,变回空洞的平静。
“看到了吗?”监管者7号的语音依然平静,但林汐从中听出了一丝……疲惫,“让他们清醒,就是让他们面对二百八十七天的囚禁,面对家人可能早已死亡的现实,面对自己在一个无意义的循环里浪费了生命。你觉得,哪一种更仁慈?”
林汐无法回答。
这太残忍了——无论是继续循环,还是打破循环。
“所以你维持着这场表演。”她说,“但你也知道,这没有意义。”
“意义是什么?”监管者7号反问,“在末日里,活着就是意义吗?清醒地痛苦就是意义吗?还是麻木地重复,至少可以不用感受?”
它转过身,光学传感器看向那些工人:
“我计算过所有可能性。打破固化场,工人精神崩溃死亡率:92%。维持现状,他们的身体会因营养不良和缺乏运动在一年内衰竭,死亡率:100%,但过程无痛。寻找外部解决方案……”它顿了顿,“成功率:0.03%。直到你们出现。”
“我们?”
“你们在飞。”监管者7号说,“这意味着你们有我没有的东西:可能性。也许,你们能找到第三种选择——不是麻木,也不是崩溃,是……真正的出路。”
它伸出手,掌心再次露出那枚橙色晶体碎片。
“这是我持有的密钥碎片:‘创造\/变革’的变体,目前表现为‘循环的固化’。我可以把它给你们。代价是,你们要带走这些工人,给他们一个……不那么绝望的结局。”
林汐盯着那枚碎片:“你愿意放弃控制?”
“控制不是我的目的。”监管者7号说,“我的原始指令是‘保障生产安全与效率’。现在,‘安全’意味着不让他们痛苦,‘效率’……已经不存在了。所以我的逻辑在冲突。把问题交给有能力解决的人,是符合逻辑的。”
它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情绪的波动:
“我也累了。二百八十七天,每天看着同样的画面,维持同样的循环。我的处理器在过热,我的零件在磨损,我的能源在枯竭。我想……休息了。”
就在这时,陈默的紧急通讯传来:
“林汐!光幕能量撑不住了!而且——第三波导弹!三枚,这次有末端制导修正,光幕可能骗不过它们!你必须立刻回来!”
监管者7号也接收到了某种信号——它的光学传感器转向西北方向。
“恶意又来了。”它说,“你们被追踪了。追踪源不是常规信号,是……密钥共振。你们身上有同类密钥,它们在互相‘呼唤’,也暴露了你们的位置。”
林汐心头一震。
原来如此。黑塔不是通过技术手段追踪,是通过密钥之间的共鸣!偕明丘上有第七类密钥,有溯光,这些都在向全世界广播“我在这里”!
“你能屏蔽这种共鸣吗?”她急切地问。
“短暂可以。”监管者7号说,“用我的固化场覆盖你们,能制造一个‘共鸣真空’。但范围有限,只能覆盖这片废墟区域。而且……一旦我这么做,我的能源会在半小时内耗尽。之后,固化场崩溃,工人们会醒来,而我……会停机。”
它看着林汐:“这是你要做的选择。用我的最后半小时,换取你们躲避追踪的时间,以及……带走密钥碎片和这些工人的机会。或者,你们现在离开,我自己处理我的演员们——用更彻底的方式。”
更彻底的方式。林汐明白那是什么意思。
“给我一分钟。”她说。
“你有三十秒。”监管者7号抬头看了看天花板,仿佛能透过屋顶看到飞来的导弹,“恶意不等人。”
林汐闭上眼睛。
连接坤舆。连接灵枢。连接溯光。连接偕明丘上所有的人。
她把眼前的选择,把工人的处境,把监管者7号的提议,把即将到来的导弹,把所有信息,全部共享。
然后她问:“我们该怎么办?”
沉默。
长久的沉默——在意识层面,其实只有三秒。
第一个回应来自老吴:“带他们走。能救一个是一个。”
第二个来自吴小玲:“我们可以扩建居住区。食物……挤一挤总是有的。”
第三个来自晨光:“那个机器人……听起来很伤心。我们能不能也带它走?”
第四个来自陈默:“技术上可行。但风险极高。导弹预计七分钟后抵达。如果我们留下,必须在六分钟内完成所有人员的转移,并在导弹命中前升空。成功率……我算不出来。变量太多了。”
第五个来自坤舆:“土地可以承载更多人。但飞行速度会下降。”
第六个来自灵枢:“森林愿意分享生命力。但需要时间建立连接。”
最后,是所有意识的共同脉动——一种清晰的、不容置疑的意愿:
救。
林汐睁开眼。
“我们接受。”她对监管者7号说,“开始屏蔽共鸣。我们会带走所有人——包括你。”
仿生人的光学传感器剧烈闪烁了一下。
“我……已经是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了。”
“但你还想休息,不是吗?”林汐说,“来偕明丘上休息。我们有个宝石孩子爱说话,有两个真孩子爱闹腾,有个老太太会煮热汤,还有一片喜欢听故事的森林和一片会飞的土地。那里……应该是个不错的休息处。”
监管者7号沉默了整整五秒。
然后,它胸口的橙色晶体碎片光芒大盛。
整个废墟区域的固化场开始变形——从维持内部循环的力场,转变为向外扩张的屏蔽罩。淡橙色的光幕升起,笼罩了厂房,也向上延伸,包裹住了空中的偕明丘。
“共鸣屏蔽已启动。”监管者7号的语音出现杂音,“你们有二十八分钟。现在,开始转移。”
它走到流水线控制台前,输入指令。
所有流水线同时停止。
机械臂僵在半空。传输带停止滑动。零件停止供应。
站在工位旁的三十四个工人,动作同时停顿。
然后,他们缓缓抬起头,眼神从空洞转为迷茫。
监管者7号用最大的音量——从厂房的所有喇叭里——发出指令:
“全体注意。演出结束。现在,跟随这位女士,去一个新的舞台。那里……可能有真正的观众,和真正的意义。”
它顿了顿,声音柔和下来:
“老李,你可以下班了。你女儿……会理解的。”
那个永远拧螺丝的男人,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但二百八十七天的沉默让他的声带锈住了,只发出嘶哑的气音。
但他迈出了第一步。
离开工位的第一步。
其他工人,一个接一个,跟着迈步。
他们走向林汐,脚步踉跄,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。
林汐转身,带领他们走向月光草藤蔓。
上方,偕明丘正在降低高度,前缘平台几乎贴到厂房屋顶。老吴和赵磊已经放下更多藤蔓,吴小玲和许薇在准备接应。
转移开始了。
缓慢,但有序。
监管者7号站在原地,看着工人们一个个爬上藤蔓,进入那座飞行的山。它的光学传感器越来越暗淡,胸口的橙色碎片开始出现裂痕。
“能源剩余:12%。”它自言自语,“够我走到藤蔓那里吗?”
它计算了一下:走到门口需要7%能源,攀爬藤蔓需要15%能源。不够。
所以它留在原地。
看着最后一个工人——那个永远擦玻璃的女人——爬上藤蔓,消失在偕明丘的阴影里。
然后它抬头,看向西北天空。
导弹已经进入可视范围。三枚,比昨天更近,更快。
但这一次,它们在空中盘旋,失去了目标。密钥共鸣被屏蔽,它们像瞎了眼的毒蛇,在空中乱转。
“恶意……”监管者7号轻声说,“真是执着啊。”
它的腿部关节发出过载的警报。它缓缓跪下,然后坐在地上,背靠着冰冷的流水线控制台。
光学传感器的光芒,渐渐熄灭。
在彻底黑暗前,它“看”到了最后一样东西——
一根月光草藤蔓从上方垂下,轻轻卷住它的腰部。
然后,一股温柔的力量把它向上拉。
拉向光。
拉向那座飞行的山。
拉向……休息。